“張相?您為何在此?”
來者正是張沉翳,見了蕭晉凡他笑著搖晃了兩下手中那一壇子好酒,笑道:“還叫我這個老頭子什麼‘張相’……我可早不是什麼丞相了!”
聞言蕭晉凡也笑了。他上前兩步接過張沉翳手中酒壇,一顛酒壇就能隔著泥封嗅出這是“千山玉露”的味道。
“那您也彆喚我什麼安國公。恒之還是那個恒之。”
兩個男人相視一笑,還是張沉翳先頷了頷首,自個兒坐下了。
十五年過去了,張沉翳早已不再是那個隱忍的不惑中年。他如今六十耳順,已告老致仕。新帝雖百般挽留,還請了自己的皇後張倚翠來勸說她爹爹。無奈張沉翳對張皇後道:“你爹我.操勞的一輩子,如今隻想含飴弄孫過幾日清閒日子,還是說翠兒成了皇後就不再是爹爹的女兒,不願做爹爹的貼心小棉襖了?”
這樣的重話張沉翳都說出來了,可見他去意已決。新帝與張皇後隻能作罷。
今日乃上元佳節,宮中擺了盛大的宴席。眾人皆知這次的宮宴尤其盛大除了是新帝與張皇後有意與文武百官親睦,並共慶天下太平之外,還有為張沉翳送行之意——節後朝廷的冬休便結束了。經過了長達半年多的交接,繼任的新相將在冬休結束後正式上任。到時張沉翳便要帶著家仆千裡還鄉。
新帝寵愛張皇後,張皇後身為後宮之首卻是不願帶頭破壞宮規。父親還鄉之時她無法出宮送彆,張沉翳也無法進入後宮再見女兒一麵。於是今日之宴很可能會成為父女兩個餘生所見的最後一麵。
新帝不想張皇後留下遺憾,便命人要將宮宴辦得風風光光。
另一方麵,蕭晉凡這個安國公已經是功勳十二轉、勳號上柱國的一品國公。然而他放著京中的大宅不住,常年自請去戍邊關。
以前邊關戰亂多,他願意戍邊關新帝便隨他了。如今天下大定,彆說是匈奴人了,就是金人、胡人、羌人都乖順得不得了。哪怕新帝信任蕭晉凡,願意讓他手握可掌五十萬兵力的虎符,其他的文官武官也頗有意見。
蕭晉凡回了京,交了虎符。新帝知他心中必定抑鬱頗多,今日宮宴上對蕭晉凡賞賜良多,頗有安撫意味。
蕭晉凡這個曾經的“京城第一紈絝”可是在金堆玉砌裡長大的,賞賜再多他也心無波瀾。倒是席上他姨姨蓬萊縣主開玩笑一般笑說:“我這外甥視珍寶為糞土,他呀,不缺金銀,隻缺個掌家的女主人。陛下與其賞賜他這些身外之物,倒不如點個貴女給他,也讓他彆隻顧家國大業,倒忘了自己而立之年依舊孤家寡人。”讓蕭晉凡很是煩躁。
因為煩躁,蕭晉凡手中的金樽就沒被放下過。好在今日宮宴盛大,興頭上不少官員都醉了個稀裡糊塗,新帝特意開了兩處偏殿,允醉酒的文武百官前去歇息。
蕭晉凡身份非同一般,自然不會與其他官員擠在一處。他被請入單獨的房間歇息,不想張沉翳會突然找了過來,還提著酒壇子邀他共飲一杯。
房內沒有金樽玉盞,唯有素淡茶碗。蕭晉凡與張沉翳也不在意,各執一碗滿上。
碰杯,瓷器清脆一響,旋即酒入愁腸,**辣地焚燒著人的喉嚨、氣管以及腸胃。
酒液芳香甘冽,其幽深玄奧之清香繞喉而不散。平心而論,聞香酒坊的“千山玉露”並沒有因為她的逝去而變了滋味。可她不在,蕭晉凡無論再飲這“千山玉露”多少杯也隻覺口中寡淡無味。
張沉翳瞧蕭晉凡若有所思,竟像是忘了自己還在一旁,他微微一笑,也不惱氣。
“當初我確實對桂花有意,甚至動過帶桂花上京的念頭。”
“——”
蕭晉凡驀得看向對麵的張沉翳,隻見張沉翳以手指輕撫著被酒液沾濕的茶碗邊緣,眸中露出回憶之色。
“恒之,人這一生太長,也太短。可心之人難遇難求更難得。”
“我與夫人有情,卻隻是親人之情。我以為這便叫可心。夫人逝去,我有哀思卻無大慟。我以為這不過是我已經做好了與夫人同赴黃泉的準備。”
“人呀,沒有遇到可心人之前,永遠不會懂何謂可心。我便是如此。”
培養出張沉翳的張家是最傳統的詩書世家,張沉翳所受教育也皆是最傳統的教育。不論是三妻四妾還是續弦再娶於他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婚姻之於張沉翳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父母為他相看好了彆家的貴女,他便願意娶此女回家。婚後,他與夫人也的確琴瑟和鳴。
張沉翳是沒有過話本兒戲文裡那種才子一見佳人便神魂顛倒、發誓永生永世不離不棄的心動的。也因此他覺著話本兒戲文裡那種鶼鰈情深不過是一種過度的美化,一種源於想象的美好期望。
他從來沒有指望自己的人生中.出現一個令他思之憂愁、念之難忘、見之欣喜的女子。
“當初我與翠兒流落武定村,父女二人避世而居。我隻聞桂花惡名,卻從未見桂花其人。等見她其人,我覺她可親有趣,不免心生親近之意。”
張沉翳會主動親近田桂花不過是因著田桂花身上的獨特挑起了他的興味,而被這一路的經曆嚇怕了、連正常地與人交往都做不到的翠兒也對田桂花推崇備至。
身為一個斷了弦的中年文士,張沉翳自認續弦再娶無可厚非。以他的身份,配田桂花那更是綽綽有餘。
他的小女兒還未及笄,又正是貪戀母親的年紀。既然小女兒在田桂花身上尋找到了那種母親般的溫暖,又與田桂花感情甚篤,那他有什麼理由不為了小女兒將一個他接觸下來也心存好感的寡婦娶回家呢?那樣不僅女兒有了母親,寡婦和她的孩子們也能有個好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