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桂花去世之時容貌隻似不惑之年,不光沒有半點雞皮鶴發之相,還連馱著的背都重新直了起來。
人人都說從前她不過是刻意扮醜。畢竟她死了丈夫,膝下又有嬌弱的兒女。秋家老三是個餓中色鬼,又對她虎視眈眈。她若不扮醜,那必是要被秋家老三以兒女作為威脅失了貞潔的。
害死了田桂花丈夫的秋家兄弟一人被正法,一人被扔去修河道。之後田桂花再也不用畏懼此二人,自然也就不必再扮醜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何況是女人?田桂花慢慢顯露出她原有的豔色來也是正常。
傳言是真是假姑且不論,總之田家母女確實在逆生長,當媽的和兩個女兒的容貌都是一天比一天更美.豔。幾年下來甚至有王公貴族覺得田家母女的美貌在於日日熏蒸著她們的酒裡,還有人專程去找柳綠桃紅討要駐顏秘方。
乘著傳言的風兒,聞香酒坊乾脆推出了一款有滋養功效的藥酒,名曰:“溯水”。
若時光如流水,則飲此酒就如同溯流而上。“溯水”就是這個意思。
可惜即便有“溯水”能讓人駐顏,世上也沒有活死人、肉白骨的仙釀。田桂花已經逝去,而死人不可能複生。
“——你是誰?”
少女被蕭晉凡那過於凜冽的眼神嚇得瑟瑟發抖。她喉頭滾動了好幾下才絞著自己的手指訥訥道:“我、我是馥鬱……”
蕭晉凡光是見麵前的少女低下頭去絞手指就知她絕不是田桂花。
……那女人可從來沒有這麼小女兒家家的情態。她麵對任何人都是一片坦然,似是不知恐懼為何物,似是……多高的身份在她眼裡都沒有差彆。
“馥鬱……你,是小馥鬱?”
不過聽到少女的.名字,蕭晉凡身上的殺氣煞氣還是止住了——他哪裡能忘記當年被自己抱在懷中的那嬌嫩小兒呢?
她在他的身旁,他替她抱著小馥鬱,小馥鬱在他懷裡咯咯笑著,玩著他的玉佩玉環嘴裡還“咿咿呀呀”地唱著。那是他過得最像人的日子,也是他一生人有記憶以來頭一次嘗到一家三口的滋味。
見蕭晉凡想起了自己,馥鬱頓時喜笑顏開,也不那麼怕他了:“是我!大哥哥!我是馥鬱!”
“你都長這麼大了……”
望著馥鬱,蕭晉凡有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感慨。這種感慨從他的眸光中透露出來,直叫馥鬱麵上一紅。
她對於蕭晉凡的事情隻有星點記憶,不過據她娘說她小時候可是個沒皮沒臉的。可不管人家貴人的身份有多高,也不管人家身上的器物有多貴,隻要覺著好看,統統抓過來就當小玩具,可把她娘和她姨姨嚇了個半死。
“大哥哥也變老……咳!我是說成熟了!”
馥鬱的話引得蕭晉凡一陣朗笑,他喜歡這個孩子不做作的地方。
馥鬱說說笑笑地引著蕭晉凡去了田家,田家更大了,外頭擴出去的幾個新院子全是釀酒的作坊,後頭的院子則是晾曬、加工原料的地方。蕭晉凡與蓬萊縣主出資的酒樓也跟著加大了好幾倍,聽馥鬱說若不是提前來訂,這麼大個酒樓竟是找不出一間空著的雅座的。
田桂花和蕭晉凡住過的院子倒是沒變,隻是庭中小樹現已亭亭如蓋,令人有感時光之無情。
“娘與姨姨說指不定大哥哥……國公爺指不定什麼時候還會過來,所以每兩天都派人打掃一次呢。”
蕭晉凡對說話的馥鬱點點頭,回了一句:“有心了。”
從自己曾經住過的院子離開,蕭晉凡去了田桂花曾經住過的院子。
這院子依舊不大,牆壁上還有陳年的汙漬。他的視線停留在窗邊,馥鬱從他背後伸著脖子看過來,不明白就放著兩把椅子一個小幾的窗邊有什麼好看的。
蕭晉凡哪裡是在看椅子小幾?他分明看得是當年坐在那把椅子上輕輕拍撫著小馥鬱的人。
這間院子裡四處都是那人的影子,他每看一處,都感覺那人仿佛還在這裡。
閉眼,蓋住眼底的酸澀,蕭晉凡頹然坐下。
他明白張沉翳想說什麼了。
但他明白的太晚了。
若是那人還活著,看著他現在這滿麵風霜的模樣,她是不是也會說他老了?……他要是老得早些該有多好?老成張沉翳那樣就不會有人說他們不般配。年輕的他也就不會傻傻地為那一點無關痛癢的他人眼光給阻了腳步。
……不,說到底還是他沒有那個勇氣吧。旁人的想法不過是一個借口。
像張沉翳,他作為第三人已經先他這個當事者看清了他的心。於是那位智者給了他這個小輩一個機會,他這個小輩卻是沒有勇氣麵對自己的心。
可笑他堂堂安國公,能騎馬殺敵數萬、數十萬,卻不敢承認自己愛上了一個比自己年紀大的女子。
著實可悲。
“國公爺,國公爺你怎麼了?”
馥鬱因為蕭晉凡一手按住自己的麵龐而擔憂地湊到了他的近前。她身上略帶酒香的甜美氣息也拂到了蕭晉凡的麵上。
“無事,不過是有些累了。”
“累了那就去休息吧!馥鬱讓人去給你備洗澡水!”
馥鬱說著就要拉起蕭晉凡的手,她的指尖卻是剛觸上蕭晉凡便被甩開了。
“!?”
馥鬱嚇了一大跳,人都僵在了原地。蕭晉凡望著她嬌豔的麵龐,心中更覺痛苦。
“姨姨,夠了吧。你再動這多手腳又能如何?”
暗處拿著西洋鏡往這頭窺視的蓬萊縣主一把將西洋鏡拍到桌上,美目中的怒火都快要噴湧出來。
該死的!還是被發現了!
馥鬱站在一旁,花容失色,像一株被人掘了根的頹敗小花。她不敢抬頭,更不敢往大哥哥的方向看,她隻能渾身發抖地盯著自己的腳尖,用手指絞緊自己的裙擺。
她已經及笄,本是想著要嫁給青梅竹馬的李家哥哥的。結果蓬萊縣主的人一來,直接告訴她得去給安國公做妾。她是願意也罷,不願意也得願意。否則蓬萊縣主一根指頭就能碾死她,還能碾死她的小李哥哥。
蕭晉凡掃了馥鬱一眼,道:“我不怪你。”隨後提步就走。
他確實不怪小馥鬱。蓬萊縣主的命令,誰敢違抗呢?田家不過是一介酒商,哪裡能違背縣主的意思?
他姨姨也真是想要延續蕭家血脈想要得瘋魔了,居然連小馥鬱的主意也打。
她怎麼就不能明白哪怕馥鬱長得再像那人,她也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人?
罷了。興許是自己做得還不夠決絕,讓姨姨有種“逼逼他總能成事”的錯覺。
“蕭晉凡!你給我回來!”
眼看蕭晉凡就要走出田家大門,蓬萊縣主氣急敗壞地追了出來:“你要什麼!?你究竟要的是什麼!?一模一樣的女人我都給你找來了!你還要什麼!!”
蕭晉凡一笑,旋即微微搖頭。
世界上哪兒有一模一樣的人呢?便是容貌再相仿,不對的人終究不對。
見他轉身再度邁步,有感於外甥這一走就再也不會回來的蓬萊縣主從氣急敗壞到頹然垂淚:“恒之……!恒之!!彆走!你這一走蕭家怎麼辦!你父母的血脈怎麼辦!你要我……你要我.日後在閻羅殿上如何對你父母交待!?”
“縣主約莫是忘記了,十幾年前,有那麼一個人已經在這座宅子裡回答過你的問題。”
連“姨姨”二字都不願再叫,蕭晉凡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五日後,安國公蕭晉凡於霓光寺出家,時人皆驚。
有人說安國公這是有感自己一生殺人太多,這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去了。也有人說安國公這是斷子絕孫命,他不想被人知道自己有這方麵的毛病,就出家了。還有人說安國公是怕皇帝猜忌,這才去佛寺裡避世。更有人說安國公是領了陛下的密詔,以“出家”作為掩護,為陛下訓練可信的將軍去了。
——法號“不赦”的安國公不光講經傳道,更教人文字,授人兵法。二十年後匈奴人再犯大齊邊境,不過兩月功夫就被大齊鐵騎踏平了前來犯境的部落。匈奴大王唯恐齊人遷怒其他部落,帶著人馬連夜遠遷,成了草原笑柄。
再過二十年,時年七十五歲的不赦大師坐化於霓光寺中,其舍利運回京城,供奉於皇寺相國寺中。
不赦大師一生未收徒弟,更不曾有什麼子女。然而就像田家的聞香酒坊曆代傳承,曆經三千年十數個朝代更迭之久依舊穩居國釀之首一般,蕭家恒之、不赦大師兵法家、軍事家、教育家的故事至今依舊被人傳頌著……
作者有話要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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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篇還是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