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看著貴妃, 難得有些手足無措。
正巧紫藤剛用過飯進來伺候,木槿忙一把拉住她:“姐姐,娘娘是不是醉了?”
紫藤疑惑:“不應當啊,娘娘餐前用的蜜水是林太醫調製的, 本就加了些醒酒健脾的湯在裡頭。否則我也不敢讓娘娘喝一整壺酒啊。”
高靜姝若是腦子清醒的時候, 必會反應過來:我錯了, 我不應該倒掉那盞蜜水換了酒。
可此時她隻覺得說不出的憋屈,憋屈的要命。
她哭了起來。
兩人俱是嚇了一跳, 連忙圍過來:“娘娘, 您怎麼哭了?”
木槿心思更敏捷,問道:“是為了魏答應?娘娘,皇上都下旨讓她住到圍房去了, 既沒分宮室, 也不過是個普通答應, 您實在不必為了她傷心。”
“不是!皇上肯定是格外喜歡她才叫她去身邊的。”那可是最後的令皇貴妃啊。
“她還會給皇上生一堆孩子。”足有六個。
聽貴妃說到孩子兩個字,紫藤又開始咬牙暗罵:該死的朱答應。
宮裡人人都知道朱答應以子嗣之說衝撞了貴妃。可當日她們見主子心情還好,想著大約是皇上許諾給個養子的緣故, 娘娘有所安慰, 此事就算翻篇了。
如今紫藤和木槿一聽這話,心道:娘娘果然還是在意沒有孩子。
三個人想了兩岔裡去。
紫藤就安慰道:“魏氏不過是個答應,才承寵哪裡就能有孩子呢, 就算有了也無妨的。”
高靜姝沒有全然醉倒,隻是情緒十分激動, 在心裡呐喊:你們知道什麼,她會生出未來的嘉慶帝!
還好高靜姝沒有真的喝暈斷片, 還是把不能說出口的話死死捂在肚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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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自己難受在哪裡了。
不能說出口的話, 不能做的事。
魏答應來拜見的一瞬間, 高靜姝居然想先下手為強——此時魏氏才是個答應,貴妃要尋個機會處置一個答應還是可以的。
有個聲音告訴她:讓眼前這個人消失,不然她會得寵,在未來會做貴妃,做皇貴妃。若自己能活下去,她或許就是未來的自己最大的敵人。
高靜姝叫自己一瞬間的惡意嚇住了。
有一個陰暗的自己在說:不能心慈手軟,後宮就是叢林,自己要先變成吃人的野獸,才能做到與虎謀皮,與豺狼周旋,在這些滿臉寫著吃人的嬪妃中活下來。
可喝醉了的她卻終於明白。
她不願意。
她會奮起反抗,有人要害她,她就會反擊,信奉一報還一報。可如今,魏答應在她麵前就像個新出生的嬰兒一樣脆弱,她似乎伸手就能掐死。可她不能,這一次下去手,就會一步步變成後宮裡的豺狼,變成逼死貴妃的那種人。
況且後宮妃子總歸要失寵的。
乾隆活到八十九,貴妃隻比他小四歲,總不可能八十了還在得寵。色衰難免愛弛,後宮裡的新人是不會斷的,害了一個令妃還有無數的‘令妃’,這宮裡的女人源源不絕。難道她要看到一個新人冒頭就害死一個?
那她也就離死不遠了。
皇上喜歡的貴妃,是寧死不肯舉薦宮女的貴妃,是稀裡糊塗一門心思愛他的貴妃,是需要他保護的貴妃。
絕不是一個天天拎著刀像割韭菜一樣,收割他新寵的貴妃。
就算她真下得去黑手,這也是一條走不通的絕路。
重點不在於令妃,而在於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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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靜姝現在酒意上頭,不覺得自己醉了,隻覺得自己是悟了。
“我要見皇上!”
紫藤和木槿要嚇死了,貴妃這樣醉醺醺如何麵聖。
木槿哄道:“皇上今晚沒翻牌子,想是有要緊朝政要辦,娘娘可不能去衝撞了皇上。”
然後轉移貴妃注意力:“要不您彈琴吧,您自生病後好久沒彈琴了。或者奴婢將小宮女們都叫進來,咱們玩搶紅,您最喜歡這個了。”
“琴……不要琴,取我的二胡來。”
紫藤:……二胡,什麼二胡?
木槿試探著問:“娘娘是說胡琴?”
高靜姝點頭。
貴妃雖然不通人情世故,但卻讀書識字。因高斌被分出家門後十分淒涼,對親情就頗為看重,於是親自教授長子長女讀書寫字,以全天倫之樂。
所以貴妃其實頗通漢學,皇上還曾讚過貴妃“尤耽文翰”。
甚至於琴棋書畫,貴妃雖不精通,但也都略涉及過一些。此時圓明園的貴妃住處,自然也有各色樂器,可貴妃之前沒用過胡琴啊。
“拿來。”
高靜姝很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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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清晏禦書房,皇上捏了捏眉心,頗為煩悶。
出了年關前朝就開始一樁接著一樁鬨事了。
鄂爾泰跟張廷玉兩人分作兩黨,在朝上成犄角之勢,從起初的意見相左,已然演變成了如今互相傾軋的黨爭之風。
前明亡於黨爭,皇上心裡是極忌諱的。
又覺得這兩個老臣居功自傲看輕自己:先帝爺在的時候,兩人雖也時有爭論,卻沒有結黨營私,縱容門生全國亂竄,意圖把持朝政。
自打進了二月,禦書房的折子每天都需要比以往多兩倍的小太監搬運。
因皇上看上去疲累煩躁,禦書房就安靜極了,落針可聞。
整個九州清晏靜的如無人一般。
夜色漸深,整個圓明園都寂然下來。
圓明園不似紫禁城內,各條宮道橫平豎直,且都有人戍守。畢竟圓明園太大,宮人又比宮裡少的多,所以倒是行動自在些。
但宮人們也都習慣,過了時辰就不走動了。
越發顯得一片幽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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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披著家常銀鼠毛鬥篷,推開窗子,讓寒風吹進來。
不由精神一震。
李玉連忙道:“萬歲爺,雖快到三月了,晚上還是寒的很呢。”
“你聽。”皇上忽然開口道:“有樂聲。”
李玉見皇上的眼風掃過來,立刻退出去辦此事:九州清晏是皇帝寢宮,且周圍多湖水頗為清幽。這會子傳來樂聲,想必是後頭圍房裡答應們不老實,想以琴聲吸引皇上。
李玉心道:平時皇上說不得還有興致逛一逛,可今日兩位大人在禦前鬨得麵紅脖子粗,皇上煩躁還來不及呢。
得趕緊把這沒眼色要爭寵的人弄走才是。
樂聲幽微,其實皇上自己關上窗戶就聽不到了。
但這世上,隻有旁人順著皇上趕緊停奏,再沒有皇上關窗子遷就旁人的。
李玉回來的時候,樂聲仍舊斷斷續續。
他是一路小跑回來的,額上還有點汗躬身道:“回皇上,是貴妃娘娘帶了人在‘彆有洞天’彈琴。”
所以他哪裡敢趕人啊,一看清是貴妃,他連麵都沒露就回來稟明。
皇上一怔。
彆有洞天在圓明園角落,從九州清晏後頭的圍房後繞過去才能到。裡麵有一處人工挖出的泉眼,仿的是濟南天下第一泉趵突泉的樣子。
夏日泉水湧如碎玉,還會有人走了去賞景,可現在卻是冬末初春寒氣料峭,水湧寂寂,又是晚上,貴妃怎麼忽然跑到那裡去彈琴。
要論景致,她自己的萬方安和館都要更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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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冷的天,紫藤和木槿卻層層的冒汗。
貴妃堅持要胡琴,木槿無法,隻能立刻開了庫房,翻箱倒櫃給貴妃找出一把胡琴,還落了自己一頭灰。
誰知娘娘還不肯算完,非要有泉水之處,說要對著泉水拉胡琴才叫什麼二泉映月。
兩人隻得給她披上厚厚的大鬥篷,然後隻宣了一頂二人小轎,兩人跟做賊一樣跟在轎旁,一路悄悄來到了彆有洞天的泉水處。
這一方泉眼由白玉圍欄圈著,旁邊小坡上有一小亭,坐在上頭正好俯視泉眼叮咚,夏日是極好看的。
紫藤見貴妃要坐,忙從轎中取了軟墊和腳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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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泣如訴的二胡聲響起。
高靜姝考上研究生那年,師門裡排過一出話劇,要在學校一百一十周年慶典上演。
她負責演在街頭拉二胡等人扔錢的盲女。
那三個月,她閒了就抱著一把二胡,反反複複練《二泉映月》裡的挑出來的三分鐘旋律。
“唉?我的碗呢?”高靜姝閉著眼拉了一會兒,忽然問道。
紫藤實在是沒脾氣了,醉了的主子跟孩子一樣不講道理,方才臨走前還非要個碗。紫藤隻得從多寶架上拿了個琉璃碗帶上,此時遞給貴妃。
高靜姝就俯身小心的把碗擺自己跟前的空地上。
紫藤和木槿是真沒見過街頭賣藝、擺碗要錢的行為,也不知娘娘在乾什麼,隻好隨她。
好在琉璃碗宮裡有的是,打了也不怕。
如今她們隻祈禱這裡離九州清晏夠遠,不會吵到皇上。
然而天不遂人願,高靜姝拉到第三遍的時候,皇上就到了。
皇上未擺儀駕,隻帶了李玉,再就是小祿子在前麵提著燈。
他先站在彆有洞天的葫蘆門外聽了片刻,歎道:“這樣傷懷的曲調,她如何想來。”
皇上出現的時候,木槿腦海裡閃過一絲絕望,跟紫藤兩個立刻跪了請安。
然而貴妃卻未起身,仍舊將二胡珍惜的托在腿上,隻對皇上笑了笑。
皇上見她雙頰紅潤如胭脂,眼波流轉不定,在燈籠燭火下倒應了那句“蛾眉玉白,好目曼澤,時睩睩然視,精光騰馳,驚惑人心也。”心口便是一跳。
但還是先問:“貴妃這是怎麼了?”
木槿忙上前快速簡單的交代了貴妃的情狀,又替主子請不給皇上請安的罪。
皇上一笑:“罷了,貴妃醉酒之態難見,朕不會苛責她。”
但走近細看,隻見貴妃玉指極白,毫無血色,又立刻蹙眉:“主子醉酒,你們原該勸著她在屋裡歇著,怎麼又縱著她出來吹風。若是再凍病了,你們仔細著。”
木槿的臉兒也白了,忙跪了道:“鐘粹宮已有宮女去請林太醫,奴婢們有罪,勸不住主子,請皇上恕罪。”
一聽說已經請了太醫,皇上也就臉色稍緩。
貴妃的脾氣他還是知道的,這些宮女但凡能勸住,當日也不會由著她抗旨不交鈴蘭,更不會由著她半夜站在外麵把自己凍得重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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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槿交代貴妃情況的這段時間內,高靜姝又將自己僅會的那段二泉映月拉了一遍。然後才愛惜的放下了胡琴。
她彎腰去取地上的琉璃碗,紫藤連忙替她拾起來給她。
高靜姝雙手捧著碗,也不用人扶,雖然略有些搖晃,但還是走了個直線走到皇上跟前。
紫藤的心隨著貴妃搖晃的步子,都快要跳出來了,心道:還好娘娘晚間沒穿花盆底,而是普通繡鞋。
不然這會子肯定栽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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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靜姝走到皇上麵前,停下。
皇上是見慣了貴妃的姿容,然而此時燈下看美人,越發奪魂攝魄。皇上心旌搖蕩,不由想著怪不得唐明皇見了貴妃醉酒之態,便什麼也都不顧了。
貴妃開口了:“皇上,您看這個琉璃碗。”
他便低頭去看——隻是個普通的琉璃碗罷了,他宮裡的多寶架上頭也擺著一套琉璃碗碟,各色齊備,用來盛時令果子好看些。
高靜姝仰臉看著他,看皇上居然沒有動作,就繼續道:“您想不到什麼嗎?”
皇上見她眼瞳清澈,寒風一激,顯得越發明亮,又因酒氣上頭而含了不自知的淚。
他不由心軟起來,貴妃啊。
彩雲易散琉璃脆。
他如何不懂貴妃的心思?上回自己冷落她十三天,到底是讓她生了畏懼,隻怕君恩如流水一去不回頭。正如這世間‘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皇上難得傷懷。
隻是傷懷到一半,卻聽貴妃道:“這琉璃碗還空著呢——您聽了曲兒難道不給賞錢嗎?”
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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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貴妃要小曲兒錢,皇上先是又好氣又好笑,然後遽然動了疑心,轉頭問紫藤:“最近內務府又克扣了貴妃?”
紫藤忙否認,替內務府摘下這個飛來橫鍋。
主要是自從純妃搶牛乳事件後,內務府後悔不迭,最近花樣表現著給鐘粹宮行方便送東西,實在是殷勤的不得了。
於是紫藤隻能尷尬解釋道:“皇上,娘娘是醉了,奴婢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皇上見貴妃仍舊眼巴巴捧著碗看著他,也無可奈何,隻能摸了摸身上準備給貴妃‘賞錢’。
然而他哪裡會帶著錢。
轉頭去看李玉。
李玉頓時一臉驚恐:他是養心殿總管大太監,走到各宮,娘娘們才不會隻給幾兩銀子,要不不賞,但凡賞了就是精致金玉玩意兒,所以他也沒錢。
皇上用一種‘你真沒用’的眼光盯了他一下,然後摘下自己腰上懸著的一塊羊脂九龍佩擱到了貴妃的琉璃碗中。
貴妃屈膝:“多謝客官。”
見皇上歎氣,紫藤和木槿都要哭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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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太醫在眾人如火如荼的期盼中,終於到了。
他都沒帶小太監,是自己親自拎著藥箱一路飛奔過來的。身後跟著鐘粹宮二等宮女臘梅,提著的食盒裡是一罐油紙紮著口的醒酒湯,並一個空碗。
皇上說第一句話的時候,林太醫就差點給跪了。
“是你允了貴妃喝酒的?”
林太醫真是比竇娥還要冤,卻又不敢跟皇上對辯:他為了盯著貴妃不多飲酒,這些日子一日兩趟的去請脈,人都瘦了三斤呢!
皇上見這亭子四麵透風,也沒法安坐請脈,便索性親自彎腰抱起貴妃,就近去了彆有洞天的圍房。
圓明園占地闊朗,各處都有方便主子們起坐更衣的圍房,彆有洞天雖然冬日少有人來,但還是被打掃的乾乾淨淨。
皇上將貴妃放在榻上,也坐下來讓貴妃靠在自己肩上,然後點點下頜,示意林太醫把脈。
見貴妃一手擱在小枕上被把脈,另一手還不忘牢牢抓著玉佩,皇上也覺無奈。
林太醫在皇上的注目禮中,勉強鎮定下來把了脈,然後就鬆了一口氣。
“回皇上。娘娘脈象平和,並無風寒侵體之症,隻是喝了酒有些心火旺,等喝了解酒藥,再將現用著的方子加一味穿心蓮喝兩日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