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知知早已想好了說辭,此時說出來很有條理,“那群百姓中,婦孺居多,倘若隻是分了田地,怕她們度日仍是艱難。我想,能否由衛所出麵,請人教導她們些能掙錢的營生。”
陸錚道,“掙錢的營生?”
知知點頭,“我初至衛所,便發現了,衛所中雖住了近萬戶的人家,但能為婦人看病的女醫,卻是一個都無,莫說衛所沒有,便是整個鄖陽,也隻尋得出一兩個。每每有婦人難產時,都是尋的軍中大夫。倘若叫那些不願改嫁的喪夫婦人學成了,當女大夫,專門為婦人看病,一來對衛所中人是好事,二來憑著這手藝,她們亦能養活自己。”
亂世之中,誰都活得不容易,其中最難的,又要屬婦孺幼童,知知自己也是女子,生性又良善,巴巴把這法子琢磨了數日,隻想著,萬一能用上,也算是好事一樁了。
她說完了,便認真望著陸錚,期待問道,“夫君覺得這法子如何?”
陸錚起先還聽得隨意,此時倒是嚴肅起來,追問道,“女醫不易,倘若那麼容易,也不會寥寥無幾?”
陸錚問的這些,都是知知事先考慮過的,因而她答得很有條理。
“夫君所言,我亦細細想過。大夫之中,女醫之數,百分之一亦不足。但男女皆肉眼凡胎,怎麼偏偏女子做不了大夫呢?我細細思索,原因有三。其一,女子中識字者遠比男子中少。其二,行醫這一行當,自古以來便是男子為主,學醫者中男子占多,女子學醫者,本就寥寥無幾,學成的自然也就不多了。其三,女子所受拘束頗多,外出行醫不易。”
陸錚頷首,“你說的有道理。”
知知見他認同自己,大受鼓舞,又道,“喪夫婦人學醫,雖也有不易,但總的而言,仍是有可能的。一則,並不要她們學的多麼精通,當什麼神醫,她們隻專婦科,學起來自然容易些。再者,我今日也同流民所一些婦人聊過幾句,看得出,她們皆是心性堅定之人。但凡成事者,皆是心性堅定之輩更易。”
她說完了,便滿臉期待看著陸錚,這事倘若能成,便是給那些可憐婦人一條活路。
陸錚沉吟片刻,道,“我覺得可行。”頓了頓,又有些感慨道,“你一介小女子,尚能為那些婦孺如此謀劃,殫精竭慮,費儘心思為她們謀一條出路。反倒那些高居廟堂,本該替天下百姓作為之人,驅使百姓如豬狗,視人命如草芥,奪□□女,毀人屋舍,占人錢財,無惡不作。”
外邊的事情,知知知道的並不多,自然也不曉得陸錚為何突生感慨,但亂世之中,百姓有多難,她卻是曉得的,也隻能拐著彎勸慰陸錚,“夫君莫笑我了,我不過是一小女子,想的也就是一府的嚼用,不過見她們可憐,心生不忍罷了。我們人微言輕,能做的不過也就這些。倘若夫君將事辦成了,那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陸錚低頭,便見知知一雙柔軟如三月春水的眼望著他,心頭陰霾一掃而空,將外邊那些破事拋開,道,“你說的對。”
兩人談了正事,恰好晚膳送上來了,清爽的菜色,在炎炎夏日中用起來很開胃,陸錚胃口大開,比平時還多吃了一碗。
知知怕他積食,又是伸手替他揉肚子,又是叫了消食化積的山楂茶來,捧著給陸錚喝。
陸錚其實沒吃撐了,他又不是孩子,哪裡那麼沒輕沒重,不過是兩人冷戰多時,許久沒被知知這樣照顧,看她替自己著急上心,圍著自己轉,心裡很舒坦罷了,是以也沒開口解釋,結果山楂茶,一口飲儘,嚼碎山楂咽下,皺眉道,“酸。”
“很酸?莫不是山楂放多了?”知知低頭,但茶碗已經空了,她略微吐舌,在碗沿上舔了一口殘餘的茶水,然後便皺眉了,“果然好酸。”
那一截軟嫩的舌,隻露了一瞬,陸錚看得喉間微微滾動,兩人靠的近,他略一低頭,就能吻到她的唇,沒帶唇脂的,散發著甜軟香的軟糯唇瓣。
心隨意動,男人直接就低頭親上去了,親得凶,嚇得知知往後縮了縮,然後便整個人被帶到榻上去了。
“唔……陸錚!”
“甜的……”
……
入夏後,天氣越來越熱,陸錚從鄖陽請了一位很有些名氣的大夫,來教流民中的那些婦人。
果然如知知所言,婦人們皆十分珍惜這樣難得的機會,學的十分認真,不到幾個月,便能有手熟的婦人敢給孕婦接生,且生產後的處理都做得極到位,得了那位負責教課的大夫的讚許。
知知知道了,自然很替那些婦人們高興,有這麼一門手藝,日後即便是離了衛所,也能混口飯吃了。
天越發的熱,怕陸錚來來回回跑,容易中暑,知知便特意每日清晨給他灌上一罐子的綠豆湯,前一天下午便熬好,晚上放井裡鎮涼了,第二日早上同些冰塊一塊兒灌進竹筒裡,能涼絲絲一天。
將裝好的竹筒放在桌上,知知又踮腳,去替陸錚理了理領子,順便道,“這幾日天熱,中午你彆來回跑了,營裡的飯菜不合口味,我叫人給你送過去。”
陸錚“嗯”了一聲。道,“等指揮使回來了,我就不用日日守在衛所了。這天熱死人了!”
說著,忽然想起件事,“對了,上回你出的主意很好,有些婦人已經學成了,她們想來府裡給你當麵道謝。你哪日得了空,願意見一見便見她們一麵。”
知知有些不好意思,“怎麼來謝我?我不過胡亂出了個主意而已。”
“如何謝不得?沒你這主意,誰能替她們想到這麼好的路子?”
兩人正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時,院裡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來人焦急喊著,“千戶!千戶!”
知知被嚇了一跳,催促道,“莫不是營裡有正事,你快去吧。”
陸錚邊隨手拿起竹筒,邊低頭在知知麵上親了口,大大方方抬步出去了,聽到一身馬嘶聲,兩人策馬朝營裡去了。
但到夜裡的時候,陸錚卻沒回來,知知等得迷迷糊糊犯困,靠在床沿上打瞌睡的時候,才聽見院裡傳來腳步聲,旋即是開門的動靜。
知知被驚醒,見屋裡昏暗著,陸錚坐在桌前,神色凝重,不由得擔心的走過去,輕聲問他,“夫君,出了什麼事了?”
陸錚沒回答,隻道,“吵醒你了?”
知知搖頭,柔柔的望著他,“我本來便沒睡著,我見你沒回來,心裡擔心得很。”
話音剛落,整個人被男人摟進懷裡,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隻得伸手拍了拍陸錚的肩膀,無言安慰著男人波動的情緒。
“指揮使沒了。”片刻,陸錚仿佛調整好了情緒,開口道。
知知心中驚訝,堂堂指揮使怎麼會無緣無故沒了,但她看得出男人的情緒不大好,沒急著問,道,“我見你沒回來,怕你忘了用晚膳,叫膳房留著灶。現下也晚了,我叫他們煮碗麵送來。填飽肚子再說。”
待麵來了,聞著噴香的麵,陸錚才覺出幾分肚餓來,溫熱的煙火氣,讓他暫時將外界的煩憂拋之腦後。
填飽了肚子,陸錚整個人也冷靜下來了,說起指揮使的事。
數月前,衛所的廖指揮使去南揚州朝廷處述職,本來說的是去幾個月便回來的,但遲遲未歸。直到今日,衛所收到消息,是與指揮使同去的一隨從帶回來的,指揮使沒了。
至於如何沒的,公開的消息是,在揚州驛館得了急症沒的。但實際上,那隨從帶回的真相是,廖指揮使入了揚州後,偶然一次開罪了位錦衣公子,本是一時的口舌之爭,但那位貴公子身份不一般,帶了人來驛館,活活將廖指揮使這麼個武將給打死了。
天子腳下,堂堂指揮使這麼一死,竟無人敢追究,草草以急症蓋棺定論。
陸錚方才忙到夜深才回來,就是去了廖家給廖家遺孀報訊,廖夫人受不了這噩耗,暈死過去。匆忙找了大夫,直到廖夫人醒了,一行人才從廖家離開。
知知聽得渾身發顫,活生生一條人命就這麼沒了,“到底起了多大的爭執,非要奪人性命不可?”
陸錚搖頭,“未必是多大的爭執,那隨從也說了,不過起了口舌之爭。”
他方才回來的路上,腦子裡忍不住想,若出事的是自己,知知該怎麼辦?若無自己護著她,亂世之中,任何覬覦她的人,都有可能使手段得到她,欺侮她。
在這衛所中,自己尚能護得住她,但出了衛所,他陸錚也不過是一介尋常武夫而已,就算能打些,也敵不過千軍萬馬,權勢彪炳。
這一夜,陸錚看著和從前沒什麼不一樣,但在他心裡,漸漸開始考慮如何才能更強大……當個尋常千戶當然也很好,但是,在這樣的亂世中,僅僅當個千戶,能夠護得住誰?
這一晚,兩人都睡得很遲,但第二日,陸錚卻起得很早,他還要處理廖指揮使的喪事,以及安定衛所人心。
過了幾日,廖家正式辦喪事。
知知作為陸夫人,自然要同去,來到廖家,並沒見到廖夫人,據說那日後,廖夫人便一病不起了,家中喪事,都是廖夫人的一雙兒女操持。
廖指揮使的一雙兒女,姐兒十三四歲,很有大姑娘的派頭,眼睛紅腫著,但待人接客都很沉得住氣。哥兒小些,才十歲出頭的小少年,站在姐姐身旁。
知知握住廖小娘子的手,輕聲道,“節哀。”
喪父之痛,並不是旁人輕描淡寫勸慰幾句能有用的,更何況,這雙姐弟接待了這麼多客人,安慰聽得已經夠多了,知知想了想去,獨獨隻有一句“節哀”可以說。
旁的話,說出口隻覺得太輕巧了。
陸錚神色沉重,伸手拍拍弟弟的肩膀,“男子漢頂天立地,往後這個家,就要靠你撐起來了。”
“陸大人,我日後能入軍營麽?”廖指揮使是如何死的,陸錚並沒瞞著廖家人,廖衝知道自己父親是如何死的,但他知道,家仇不能指望彆人,隻能靠自己。
陸錚頷首,“自然,等你長大了,來找我。”
一場喪事辦得倉促,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
人死如燈滅,廖家一下子少了頂梁柱,唯一的男丁又年輕尚小,幸好陸錚厚道,幫了廖家不少,但他能做的也有限,最終還是要靠廖家自己扛。
指揮使一死,上頭又暫無調令下來,陸錚隻得繼續擔著代指揮使一職。
……
鄖陽。郡守府。
宗鴻看著手中的信件,抬頭對心腹道,“寒栢,你覺得益州蔣鑫之言,可信否?”
趙寒栢眯著眼,如隻老狐狸似的,道,“想必大人心中早有決斷,廖啟已死,衛所陸錚一人獨大,為人桀驁不馴,不得不除。”
宗鴻捋著胡子,遺憾搖頭,“陸錚確為悍將,可惜性子太過剛強,不肯低頭,可惜了,可惜了。”
益州蔣氏有意奪並州,擬信來,要借道鄖陽,入並州。宗鴻無意摻和其中,但他亦有自己的想法,除陸錚,將整個鄖陽握在自己手裡。
但用自己的兵,去打陸錚,屬實不劃算,且容易壞了他好不容易在郡中積累的名聲,遠不如借刀殺人來得方便劃算。
陸錚失衛所,他宗鴻出兵奪回,豈不快哉!
蔣鑫要借道,他可以同意,唯一的要求,要蔣鑫在借道之時,順手替他除去陸錚。
一封密信,從鄖陽郡守府出,暗中一路快馬加鞭,送至益州綿郡。
而位於綿郡的蔣氏蔣鑫收到來信,嗤笑一聲,大步出了帳子。
“點兵,即日北上——”
“去鄖陽!”
半月後,益州兵馬離鄖陽愈近,離西北隻餘數十裡。
知知雖住在衛所中,鮮少出門,但也能感覺出外邊的氣氛越發不對勁了,陸錚每每匆匆回來,皆是很快便走了,整個衛所彌漫著緊張的氣氛。
這日,陸錚匆匆回來,知知迎他,“夫君。”
陸錚來不及坐下,隻拉著妻子囑咐,“我讓張猛留守家中,等會兒將嶽母也接來家中,記住,留在家中,哪裡也彆去。接下來這些日子,我要去營裡。”
知知心中害怕,但強行冷靜下來,道,“夫君,你放心,我會照料好家裡的。你在外,要處處小心,彆惦記家裡。我去替你收拾衣裳。”
說著,飛奔去翻衣籠,陸錚沒攔著,轉頭又去見了母親。
來到肖夫人所住之處,尚在院中,他便聽到一陣歡聲笑語,孩童銀鈴般的笑聲。
入了門,發現是嫂子小宋氏帶著過繼來的侄兒,來陪肖夫人了。
小宋氏含笑點頭,“二弟。”
陸錚點點頭,沒時間寒暄太多,三言兩語說了自己要出征的事,又囑咐母親和嫂子彆出門。
他說完了,肖夫人卻問,“那張猛靠譜麽?不多留幾人守在家中?”
陸錚深吸一口氣,片刻,開口道,“母親放心,家裡我都安排好了,隻要我還有一口氣,衛所便不會破。讓張猛留在家裡,隻是以防萬一。”
肖夫人這才勉強滿意,“那行吧。”
轉頭就對小宋氏道,“這幾日你帶著鈞哥兒來我這裡住,他住你那裡,我不放心,到時候叫那張猛就守在我院裡。”
小宋氏柔聲應下,“是,都聽娘的。”
陸錚無意留下,毫無留戀轉身就走。
回到自己院子,就看見知知早已將包袱收拾好了,見了他,又從袖裡取出個藥瓶來,邊塞進荷包,邊道,“這是極好的止血藥,你帶著。”
“夫君在外,事事小心,彆惦記家裡。”知知望著男人,輕聲道,“我在家裡等夫君。”
陸錚心頭湧動著一股莫名的情愫,忽的一把將知知擁進懷裡,隻覺得胸口仿佛被什麼填滿了一樣。他吻她的額頭,“在家裡等我,我必平安歸來。”
說罷,鬆開手,後退一步,最後看了眼她,疾步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