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錚走進來, 腳步聲卻沒驚動正思索著的知知,直到他喚了一句,“知知。”
知知才驚覺回神, 抬起頭, 起身上前迎他, “夫君忙完了?”
陸錚“嗯”了句, 隨口問, “方才想什麼, 那麼出神。”
知知微紅著臉, 把方才珠珠的童言稚語說了,說罷, 又道, “珠珠確實有些孤單了,以前還有廷哥兒陪她,現在廷哥兒有課業, 還有伴讀,同珠珠在一起的時間倒是少了。”
陸錚抬起手,牽著知知的手,拉她到榻邊坐下,慢聲道, “不生,我去同女兒說。我們有珠珠和廷哥兒, 我已經很滿足了。人要惜福,我有你、有珠珠和廷哥兒, 已經算是極大的福氣了。求得多了, 隻怕神仙菩薩, 會嫌我太貪心。”
知知被他這一番說話都逗笑了, 好笑地看著陸錚,“夫君何時信這些了?”
陸錚倒不在意被妻子調侃,隻是認真道,“我從前不信的,我當時偶爾想,若有神仙,怎麼偏偏這樣待我,教我年幼喪父喪兄,教我背負著克親的罪。可見便是有神仙,因果、福氣、命理之流,也是虛妄,哄騙人的把戲。”
“如今,”陸錚神色仍是淡淡的,繼續道,“我卻是多多少少有些信了。當時你生廷哥兒遇險時,我雖在千裡之外,仍然感到一陣心悸,後來想起來,隻怕是上天給的提示,隻怪我當時沒細想。還有小宋氏,你可曉得,她死了。”
知知有些驚訝,小宋氏當時雖然被送回了宋家,但人還年輕,走時也身體康健,看不出半點毛病,怎的這樣快就死了?
陸錚不願詳聊,隻簡單說了句小宋氏的經曆,道,“她回娘家後,日子過得不大好,宋家並非什麼富庶人家,養她也是勉強,但好歹也容下了她。宋家女要出嫁,請了術士卦算,那術士道,小宋氏於宋家女婚事不利。宋家便讓她搬去了山上的尼姑庵,說是暫住,等宋家女成婚了,再接她回家。沒料到,小宋氏提水時,一頭栽進井裡,淹死了。”
宋家害怕他追究,還隱瞞了些時日,當地的縣令知曉後,不敢隱瞞,才將消息遞上來的。
“這、”知知聽罷,一時竟不曉得說什麼,要說恨小宋氏,那必然是有的,但她也遭到了報應。
陸錚如今也早已不在意小宋氏,看過便也罷了,但心裡卻有些感慨,認真握著知知的手,道,“她當年借大巫之手,害我、害承哥兒。如今,她自己因為術士的一句話,被宋家送到尼姑庵,溺死在井裡,泡了數日,麵目腫脹,才被人撈出。可見因果報應一言,的確不假。”
“多子多福,乃人人期盼之事,但求了多子多福的因,就會有兄弟鬩牆的果。人的福分是天定的,我能得你,已是天大的福分,又有珠珠廷哥兒,一子一女,足夠了。況且,生子傷身,比起多要幾個孩子,我寧願你養好身子,能陪我久一點。”
陸錚說得認真,知知原本還覺得他是杞人憂天,聽罷竟也被說服了。
“就是委屈了珠珠了。”
廷哥兒有承哥兒,還有幾個伴讀,知知有一回見過,都是性情很不錯的孩子,同廷哥兒玩得也很好。
唯獨珠珠,倒是真的有點孤單。
陸錚見妻子打消了這念頭,不覺鬆了口氣,仿佛解決了樁大事,又道,“總有辦法的,大不了給她找幾個玩伴兒,進宮陪她住便是了。”
知知忙道,“這樣不成,誰願意把女兒送進宮啊,都樂意養在身邊的,換做是我,定然也不願意珠珠離開我。若真為了珠珠,便鬨得旁人母女分離,這事還是不行的。”
陸錚一貫聽媳婦兒的,轉口又道,“那找幾個小宮人陪她罷。”
知知點頭,“這倒也是個法子。隻是主仆身份擺在那裡,怕也隻有小宮人哄著珠珠的份兒。”
“我還有個想法,不曉得行不行,夫君替我參謀參謀。”知知溫聲細語道,“射陽似乎沒有女學,若能辦個女學,等珠珠再大些,便可以去女學了。”
陸錚倒沒想過這一出,大抵是身為男子的緣故,他很少想到這些。此時聽知知提起,倒真仔細考慮了下,覺得是個可行的法子。
且各州其實很大程度上有跟風的習慣,見射陽辦了女學,其餘各州自然效仿,無論如何,天底下多些有學識的女子,並非什麼壞事。
陸錚思索了片刻,道,“這主意很好,我叫人擬個章程,過幾日送來給你。”
知知有點猶豫,“這事我來牽頭麽?”
陸錚牽著她的手,含笑道,“不要妄自菲薄,女子心中自有溝壑,我的知知也是如此。你看當初在衛所的那些女醫,如今個個能獨當一麵,不知救活了多少婦人。前幾日還有個州遞了帖子來,說欲效仿此法。我還叫他們好好做,若得了成效,到時候各州亦可推廣。”
知知本有些氣短,聽了這話,有了勇氣,道,“那我便試試。”
陸錚聞言笑了,他很愛知知,卻不是想要把她鎖在深宮、當做籠中之鳥的那種狹隘的愛意。
知知很能乾,最難得的,是她有一顆時刻柔軟善良的心。天底下人會知道,有這樣的國母,是一件多麼幸運的事。
等他們百年之後,史書裡,他們不但是琴瑟和鳴的帝後,更是相互扶持的明君賢後。
寵後這個詞,太侮辱他的知知了,他要給知知獨寵,但不要她背這樣的名聲。唯一的法子,便是把她捧到和自己一樣高的高度。
站得高了,那些汙言穢語,便會離得遠遠的了。
……
過了幾日,女學的章程還真的遞到了知知這裡。
知知得了這一件大事要操辦,也顧不得其它,日日翻看古籍史書,察看曆代的女學先例。
陸錚見她這樣忙,也不鬨她,隻盯著不叫她廢寢忘食了。
眨眼的功夫,數月便過去了,到了立秋的日子。
阿娘江陳氏帶著嫂子們進宮了,知知在前廳見了娘家人。
江陳氏看上去沒什麼老態,她一貫心寬,不怎的操心,想得開,兒子都娶妻之後,更是舒舒服服過著老太君的日子,抱抱孫子孫女,日子舒坦得很。
知知卻有段日子沒見娘家人了,想得很,一見娘要跪自己,立馬不高興了,眼淚就往外掉了。
江陳氏這下跪不下去了,忙走到女兒身邊,疼愛道,“都當皇後了,怎麼還比原來更嬌氣了?哭什麼。”
知知有點委屈,拿帕子壓了壓眼角,青娘忙去扶了兩位江夫人起來。
“娘跪我乾嘛,我少娘和嫂子這一跪麽,人人都跪我了,娘還要跪我……”
江陳氏忙一陣心肝肉抱著哄,好不容易把人給哄高興了,坐在一邊還在想,她覺得自家女兒出嫁前好似沒這樣嬌氣的,怎麼被陛下越養越回去了?
不過轉念想,可見知知的日子過得好,陛下疼她,才養得她嬌氣起來了,是件好事。
知知哭過便過了,也不抓著不放,同娘和嫂子們說起了女學的事情。
二嫂唐氏立馬道,“娘娘這主意真好,待辦成了,我定送雀兒去女學。女兒家識字學道理,也是極好的事情。”
知知含笑應下。
說了會兒話,江陳氏忽的朝兩個兒媳婦使了個眼色,兩人便都借口要如廁,尋了由頭出去了。
知知見狀,自然明白娘是有話要同自己說,屏退了下人,才問,“娘,您有什麼要同我說?”
江陳氏看屋裡屋外都沒人了,才低聲道,“上個月,江家那個阮氏找上你爹了。”
阮夫人?知知都快把嫡母阮夫人忘得一乾二淨了,此時聽娘提起,居然有種恍然隔世的感覺。
“她找爹什麼事?”知知問。
江陳氏道,“她也不知哪裡打聽來的消息,千裡迢迢來了射陽,非要見你。我叫你爹先把人穩住了,沒讓她四處胡言亂語。”
頓了頓,壓低聲音道,“她手裡怕是還藏著你當初的定親書,我叫丫鬟私底下找了好幾遍,愣是沒找到。”
知知點點頭,並不驚慌,一來這事她沒瞞著陸錚,二來麽,阮氏藏著那定親書,千裡迢迢趕來,無非就是有所求,哪裡敢四處宣揚。
“沒事,娘,我知道了。她既然想見我,那我便見一見她。”
江陳氏和兒媳們當然是不好住在宮裡的,但知知仍舊留了她們用膳,陸錚曉得今日妻子娘家人過來,不便同她們一起用膳,隻抽空過來見了嶽母,便又走了。
直到江陳氏和兒媳們出了殿門,陸錚才從勤政殿過來。
“掉眼淚了?”陸錚進門就屏退了下人,問道。
知知哪曉得他消息這樣靈通,哭鼻子這種事情,怎麼聽都不符合皇後身份,有點不好意思臉紅了下,嗯了句。
“娘非要跪我。”
陸錚把人摟進懷裡,雖隻聽到這麼一句,但一下子就懂了知知的意思。他初入宮裡時,何嘗不是這樣想的,當時要是知知和孩子們跪他了,他估計比知知還難過。
也幸好知知懂他,沒同他見外,見麵沒跪,更沒叫珠珠和廷哥兒跪。否則,他真就成了孤家寡人了。
他笑了下,抱著知知,跟哄孩子似的,“沒事兒,我在呢。下回我下個口諭,特許嶽父嶽母見你不用行禮。彆委屈了。”
“嗯。”知知悶悶應了一聲,又在陸錚懷裡賴了一會兒,道,“還有件事。”
“嗯。什麼?”陸錚問得隨意。
知知道,“娘說,阮氏想見我。”
“阮氏?”陸錚愣了會兒,好半晌才把人對上號,“江原平那個妻子?”
知知點頭,“嗯。是她。娘說,她手裡似乎還有當時我和裴三郎的定親書,估計想借著這把柄,撈點好處。”
陸錚果斷沉了臉色,冷冰冰道,“她想得挺美,她當初對你什麼樣,心裡沒半點自知之明麽?我不找她算賬,便也罷了,竟還找上門來了?就她一人?”
知知搖搖頭,“聽娘說,她身邊還有個女兒,不知是哪一個。”
陸錚想起了樁舊事,臉色更黑了,“最好不是那一個。”
知知沒聽明白,陸錚也不願意多說,知知便道,“我想,她既然想見我,那便見一麵吧。”
“你見她可以,我也一起,阮氏和她女兒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你性子又好,萬一被欺負了,還有我在一邊替你出氣。”陸錚道。
知知聽得好笑,她都是皇後了,阮氏還能欺負她,夫君未免把阮氏母女想得太厲害了,按她的猜想,估計阮氏也就是看她如今做了皇後,想跟著沾點好處,其它的,大概是沒那個膽子的。
但陸錚堅持,知知也不想拂了他的意思,便答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