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奕輕輕歎了口氣。
他說:“陸炳辰,你跟他們一樣嗎?你要是能跟他們一樣,那我確實可以用跟他們相處的方式對待你。如果你不能,就彆說這些了。”
陸炳辰攥緊了手。
阮奕閉了閉眼,徑直從通道走了出去。
傍晚的陽光不像正午時分那麼明亮,眼波一樣的光暈層層攏過高樓綠樹,跑道白牆,連邊緣有點掉灰的台階都像被這層柔光浸染,有了些斑駁的媚態。
阮奕走上天台。
這大概是高一下學期的時候他養成的習慣,時不時就會上來站會兒。這棟教學樓一共六層,就像一座巨大的蜂巢,每個緊密排列的格室裡都塞滿了精力旺盛的少年。隻要沒有上課,幾乎找不到哪個地方是安安靜靜的。除了天台,因為太高了,上來一趟有點費勁,所以基本都空蕩蕩的。
阮奕之前的教室在頂層,高二被分進10班之後他挪到三樓上課,但這個習慣還是保留著。
他本來以為上麵沒人,沒想到蔣見遙站在那裡。
蔣見遙也看到了他。
阮奕走過去:“剛才他們慶功,鬨騰了半天,你怎麼不在?”
“因為昨天讓人查的事剛好來消息了。”蔣見遙瞥了阮奕一眼,遞給他一副耳機,點開手機裡的音頻,似笑非笑,等著他聽完。
音頻有兩個,加起來將近二十分鐘,是兩個人斷斷續續的自述,講他們是怎麼鬥籠子,一個假裝小偷一個假裝被偷的人,吸引那群在旁邊吃東西的學生出來幫忙,趁勢鏟瘸了其中兩個人的腿,以及最重要的——是誰指使他們這麼乾的。
阮奕放下耳機。
蔣見遙說:“你弟弟還挺有本事的。”
阮奕突然想起昨天下午,楊湯和濮如鬆到點了還沒來班上,當時老鄭還沒告訴他們那兩個人的腳崴了,但蔣見遙的目光掃過空位,又轉過眼淡淡地一瞥他。
他問:“你昨天就猜到是梁鬱了?”
“半決賽最後一場,我在看台上看到他了。不能確定,隻是一眼掃過去的時候晃見了。我開始沒太在意,一直到昨天他們倆出事才想起來。”
蔣見遙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你要是覺得麻煩,我可以幫你解決。”
阮奕想起之前蔣見遙幫他警告張子銘,然後作為交換,讓他去把喝醉的陸炳辰領回家。前車之鑒擺在那兒,他搖了搖頭:“謝謝。不過還是算了吧。”
“為什麼?”
阮奕坦誠地說:“我怕你把我賣給陸炳辰。”
空曠的天台上,晚風吹在臉上都帶了些力道。阮奕隨意地眯起眼,向遠眺望。
高一的時候,政治老師講起他以前在六中念書的事,說那時候,從教室的窗戶往外望,能清楚地看到很遠處的彤山。尤其是每到秋天,彤山層林儘染,他上課時老是偷偷看著窗外發呆。但是後來,座座高樓拔地起,視野裡豎起或灰白或玻璃的樓廈,彤山被擋得隻能看見頂峰的輪廓,漸漸的陽城霾重了,從這兒望過去,連山的輪廓都再看不見。
今天的空氣應該是少有的乾淨,連綿起伏的山脈青紅交映,看得特彆清楚。
蔣見遙冷冷地說:“隨便你。”
阮奕突然想笑:“嗯?難道是我想錯了,你這次其實是打算什麼都不要,免費來幫忙?”
蔣見遙唇角上揚,微笑著盯著他,輕慢地反問:“你覺得可能嗎?”
晚自習的上課鈴響了。
老鄭走進教室,手裡抱著一摞卷子。
“第二節自習課,學校安排的是考試,但是今天這麼激動的時候讓你們考試,我覺得不合適。”
大家打蛇隨棍上地捧場:“那確實,太不合適了!”
老鄭一邊把試卷往下分發一邊說:“所以這張卷子就當作業了,明天上午上課之前把二卷做了,聽力我上課放。今天晚上我們就……好好慶祝一下,我給你們找一部電影看看。”
“啊——”班裡的人瞬間都開始叫喚,但是他們的嗓子已經在下午的籃球賽上透支過度了,聲音沒起來,倒是一群人剛發了個音,就捂著嘴悶聲咳成一片。
“低調,偷偷的進村,打槍的不要。等會兒彆的班都要正常考試,彆影響人家。”
童彤問:“那我們看什麼?”
“我選的是《肖申克的救贖》。”老鄭問,“看過的人舉個手我看看有多少?”
班裡稀稀拉拉舉起手,估計有五六個。老鄭說:“好,那你們就委屈一下再看一遍。也不能算是委屈,多好看啊。我都看過七八遍了。”
“1994年的片兒……”何迅飛快地在手機上搜出簡介,小聲嘀咕,“這麼老,好不好看啊?”
他還是想看那種刺激一點的災難片,或者是有各種炫酷特效的科幻片,對這種年紀比自己還大的老電影沒什麼興趣。
虞子衿轉身,意味深長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知道你的作文為什麼想上45都難嗎?”
還沒等何迅說話,她就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何迅目瞪口呆,啞了片刻,跟老鄭告狀:“老師,她諷刺我!”
老鄭笑了笑,卻用跟虞子衿剛才一樣的幅度點著頭,慢悠悠地說:“我也知道了。”
何迅在短短一分鐘內慘遭兩輪嘲諷,趴在桌上一聲不吭自閉去了。
“《肖申克的救贖》將近兩個半小時,一節晚自習不夠放。”老鄭說,“你們抓緊把今天的作業弄好,我們七點鐘提前開始。”
知道休閒娛樂等在前麵的時候,學習的勁頭就格外高。大家本來因為籃球賽還有點躁動的心,都慢慢進入了狀態。到七點的時候,居然有不少人都完成了今天各科的任務。
各科的課代表火速收起作業,送到老師辦公室,回來的時候,老鄭已經打開大屏,放好了電影。
兩邊靠窗的拉起窗簾,坐在後排的搬著凳子往前挪。
阮奕身邊也坐過來一個人。
都不用說話,他就知道那是誰。
關上燈,教室暗下來,氣氛一下就上來了。
這種時候,把椅子搬到誰旁邊坐下,其實是個有點講究的問題。說是看電影,但是跟誰在一起,感覺是不一樣的。大多數都是和玩得好的湊在一塊兒,還有些人的小心思蠢蠢欲動。
“偷雞摸黑,雞鳴狗盜,讓我看看是誰趁機把椅子搬到……”何迅四處看,突然拍了一下阮奕,用氣音說,“你看看,姓魏的那個狗,果然坐到虞導旁邊去了。”
啪——
姓魏的揉了個紙團,扔到何迅腦門上。
何迅展開紙團,裡麵的東西掉出來。
一把花花綠綠的泡泡糖。
“魏老板,不局氣,拿一點泡泡糖就想封我的口。”
啪——
又一聲。虞子衿扔過來一包瓜子。
何迅撕開袋子把瓜子倒出來,分給前後左右。他抓著一把瓜子,正準備往阮奕桌上放,突然對上陸炳辰的目光。
何迅愣了一下:他是什麼時候坐過來的?
陸炳辰掃了一眼他桌上堆的東西,頓了頓,手腕一抖。
一袋酸奶落進何迅懷裡。
何迅捧著酸奶,茫然地想:他為什麼要給我吃的?
姓魏的他懂,虞導他也懂——但陸炳辰是為什麼啊?
自從那天陸炳辰在球場旁邊給阮奕折衣服之後,時不時就有女生過來旁敲側擊地打聽他們兩個的關係。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何迅現在看到他們在一起,老是不自覺就覺得哪兒怪怪的。
他滿腹疑惑,說不清是哪兒不對勁但就是感覺不對勁,擰著眉吸溜了一大口酸奶。
陸炳辰輕輕翹了翹嘴角。
身邊這些動靜雖然小,阮奕還是聽得一清二楚。他側過臉,警告地看了陸炳辰一眼。
陸炳辰眨了眨眼,微微低下頭。
下一秒,卻忽然有些發愣。
他想起上輩子,他跟阮奕在一起的時候,雖然沒有刻意避過誰,但也從來不會有意地跟彆人暗示什麼。說實話,他根本就不在意彆人知不知道,能不能看出來。
他和阮奕是什麼關係,阮奕對他的感情怎麼樣,跟那些人有什麼關係?
他一直以為那是他本性如此。直到現在。
比如說一個人,或許會跟彆人炫耀他的珠寶,卻不會跟人炫耀身邊的水和空氣。雖然沒有空氣會窒息,沒有水會渴死。在那個時候,阮奕給他的愛太多了,多到讓他習以為常,把那當成空氣和水,根本不需要再去彆人的目光裡尋找補償和安慰——
他卻以為是自己從不在意。
電影已經放到安迪被誣陷入獄了,但阮奕感覺到,身邊那道視線幾乎沒有從他身上移開過。
不需要用眼睛看,就能感受到那目光裡的哀傷和脆弱。
阮奕站起身,拍了拍前排的肩膀:“給我騰個位置。”
前排立刻左右騰挪,移出一個空位。
阮奕坐了過去。
電影放完了。
最後一幕是湛藍的海水衝蕩著金黃的沙灘,算是挺圓滿的一個結局。
老鄭打開燈。搬出來坐的人都回到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