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因為,總是壓抑著,壓抑著,不去觸及,不能承認的遺憾,沉澱進心底最深處,終於幡然入夢,要叫他知道,這是他經久的一個期待?
他是不是隱隱在期待著,如果當初救他的不是陸炳辰,那他或許就能做跟現在不一樣的選擇?
蔣見遙想得心驚,又心冷。
他第一次對自己生出了厭惡。
第二天,他坐了早班的飛機離開陽城,回到燕山。甚至走得比陸炳辰都要徹底。
直到陸炳辰走後,為了掃清他留下的行跡,他才第二次回來。那時候,他有意隔絕了跟阮奕任何可能的聯係,連他的近況如何都沒問過一句。
這是蔣見遙第一件後悔的事。
後來無數次,他想,如果那時候他問了,或許隻需要跟阮奕稍微點幾句,以阮奕的聰明,一時的傷逝,不至於演變成那麼漫長的蹉跎,他就不會
走後來那麼大的彎路。
但是,沒有如果。
直到很久之後,他才終於知道這些年阮奕身上都發生了什麼。
阮奕固然聰明,但同時,他也很脆弱。脆弱不是說他的心,而是說他的命運。燕山那些出身世家財閥的人可能根本就意識不到這種脆弱,那就是相比他們,有些人這一生可能是很難容得下大錯的。因為他們能抓住的機會太少了,那是需要能力和時機才能偶然捕獲的際遇。
尤其是,阮奕身邊還有那麼一個從小嫉他如仇的“弟弟”。
蔣見遙查到了梁鬱這些年在阮奕背後做的所有動作。他合上文件,去了一趟陽城。
回來之後,他把阮奕安排進了他新收購的酒店,紅葉寒溪。
這是集團非常重視的項目,資源傾斜,內部員工能接觸到的機會比起一般的奢侈酒店多了不知道多少。這個行業管理層很多都是從基層提起來的。
他想,應該用不了多久,他就能看到曾經那個光芒萬丈的阮奕一點點回來了。
這些事裡,蔣見遙隱去了自己的存在。他不需要阮奕對他產生什麼感激。任何多餘的感情對他和阮奕來說都是不合適的。無論因為什麼,放任或者引誘阮奕跟他產生不必要的交集,都是對陸炳辰的背叛。他不會再讓自己做17歲那個夜晚的夢。他也不希望阮奕會體會到那時候他感到的自我厭惡。
……
透明玻璃上,鮮花斑斕的色塊化在城市錯落輝煌的燈火中。蔣見遙收回目光,走回了主臥。
睡覺前,他忽然想起,明天是阮奕的生日。
……或許不是忽然的一閃念。他剛才在車上的時候,是為什麼報出了紅葉寒溪這個地名?
蔣見遙強迫自己抹去了這些殘存的念頭,緩緩閉上眼。
第二天,離開紅葉寒溪時,他路過旁邊的廣場。
很多人穿著巨大的套頭玩偶服,在給路人發氣球和傳單。
他看到了阮奕。
當初把阮奕安排到紅葉寒溪做保安之後,他讓秘書拿來值班的排表看過。這個時間,應該是快到阮奕該值班的時候了。
蔣見遙想著,提步要走,卻又停下來。
廣場上人很多。阮奕從人群中穿過,被一個穿著鯊魚玩偶服的人攔住了。
彆的
玩偶服都挺可愛的,什麼米老鼠唐老鴨,胖嘟嘟的黃色海綿,再不濟也是粉紅色的章魚。小朋友都圍著抱他們。隻有這個大鯊魚,視覺效果不止是醜,而且醜的有點驚悚,身子又細又長,三個鯊魚頭齜著滿口白牙朝向三個不同方向,一路嚇跑了無數小孩。
灰不拉幾的三頭鯊拿著一手五顏六色的氣球,身側空空蕩蕩,莫名有種搞笑的蕭索。
阮奕朝他伸手:“給我一個吧。”
鯊魚遞給他一個。
阮奕說:“謝謝。”
鯊魚卻站在他麵前,大白牙支棱著,一動不動。
阮奕看了眼時間,離他的排班還有段時間。他含笑問:“要我幫你發嗎?”
鯊魚默默地分給他一半。
阮奕雖然沒有玩偶服,但是他站在那裡,隻憑臉就無比奪人目光。不斷有女孩過來找他要氣球。他就站在鯊魚旁邊,發完了自己手上的,順手把鯊魚手裡的也拿過來發了。
等兩個人的氣球都發完,也不過一刻多鐘。
阮奕拍拍手:“行了。”
他正要走,忽然被一個飛跑的小孩撞了一下,手機從兜裡掉出來。
鯊魚彎腰替他撿起來,掃到亮起的屏幕,頓了頓,把手機放在阮奕手心。
冬日燦燦的陽光被風吹開,落在身上感覺不到什麼溫度,但那個燦爛的顏色似乎是溫暖的。彩色的氣球飛向碧藍的天空,雲朵大片大片的影子倒映在廣場蔓延開的淺灰色方磚上,像幻化的一場夢。
蔣見遙望著阮奕的背影,轉身回去,換下了鯊魚的玩偶服。
阮奕的手機屏保是一張照片。暖黃色的燈光下,俊美的少年低著頭,手裡托著一隻瘸腿的小貓。幾乎不用一眼,隻需要餘光一刹掃過,他就認出了那是誰。
這麼多年沒了聯係,手機都不知道換了幾個了,阮奕還是用高中時給陸炳辰拍的照片做屏保。
他想,就當作給阮奕送個生日禮物吧。
陸炳辰回國跟人洽談合作的時候,在他的安排下,住進了紅葉寒溪。
那個時候,阮奕剛好在前廳。
他站在旁邊,看陸炳辰幾乎是一眼就望見了阮奕,一瞬不瞬。
這種反應在陸炳辰身上,其實已經算是從未有過的失態了。蔣見遙站在綠植茂盛的陰影
下,牽著嘴角,平靜地抬起眼,將目光投向頂上。萬丈穹頂下,透明玻璃幕像著了火,白光亮得刺眼。
當時他不知道,這會是他這輩子第二件,也是最後悔的一件事。
可是在他知道的時候,一切已經追悔莫及了。
命運的不可捉摸,在有些時候,幾乎讓人懷疑那是不是帶著惡意的。否則,為什麼會那麼湊巧,為什麼會那麼殘忍,為什麼偏偏會經由一雙本來想要拉起它的手,滑進了最後無法挽回的深淵?
阮奕被陸炳辰鎖在了一間屋子裡,其他任何人都無法接近。
蔣見遙找到了陸熠。這是這個世上唯一還有可能限製住陸炳辰的人。
他從陸熠那裡拿到了出入那間屋子的門鎖密碼。
阮奕應該想不到他會來,臉色憔悴裡還能看出微微的訝異。
他很清楚,接下來要跟阮奕說的話,應該是他們這一生最後一次交談了。在他和陸熠的聯手下,阮奕無論想去哪兒,彆人也很難再找到他。即使那個人是陸炳辰。
他想了想,一個字一個字地斟酌,說出了他能說出的最刺耳的話。
阮奕果然冷笑著嘲弄了回去。他聽著,抿了抿唇,把想要彎起來的唇角壓了下去。受了這麼多的磋磨,經曆了這麼多坎坷,阮奕骨子裡的驕傲還是沒有被磨滅。
他終於放心。把門鎖密碼放在了阮奕麵前。
那一瞬,他心裡忽然滾過無數極儘劇烈的感受,滿腔烈火,心肝肺膽在一瞬間燒成灰燼,又在下一秒被人澆血和灰,捏回原狀。
他收回輕輕顫抖的手指,望著阮奕,無聲地在心底說:你走吧,不要有一點留戀,走得遠遠的,離我們這些人遠遠的。
從此天大地大,去找到你真正想做的事,成為你真正應該成為的人。
慕然間,他想起了那一天,他在天竺寺遇到阮奕。
微雨散作海潮般的雲霧,古刹裡,僧人正在做晚課,梵唱聲聲。從寺內走出來,山壁間,處處是石雕的佛像,淺金色的陽光落在覆著青苔的佛身上,像漫長漫長的歲月化開了。
他瞥了一眼阮奕,讓他在原地等著。自己去買了一個祈福牌,係在中央的古樹上。
人這一生,不是所有的緣分,都要有結果。都能有結果。
參天古樹下,他閉上眼,雙手合十,默默許願。
祈福牌後,寫著:阮奕,要一生平安,一生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