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時間轉入到1978年的夏天。
杜鵑像隻活潑的鳥兒一樣從宿舍外跑進來。
她手中揚著一疊信和明信片,給宋真和錢桂芝一一分發了,然後把剩下最厚的那一摞遞到寧馥手裡。
寧馥忍不住彎起唇角。
她一一看過去,信件大多戳著內蒙的郵戳,有杜清泉的,有徐翠翠的,甚至還有崔國富的。
其中徐翠翠的信來最勤快,幾乎每個月都有一封。
也沒什麼特殊的話,就是跟寧馥這個“小老師”彙報彙報她的學習情況啦,講講圖拉嘎旗發生的新鮮事啦,說說母羊茹娜又新添了一個小崽子啦等等,偶爾也寫些圖拉嘎旗鄉親們和知青們的現狀。
從寧馥考上狀元,離開圖拉嘎旗時起,書記圖古力不但隔三差五地提起她來,還給知青們學習開了方便之門——隻要不逃避勞動,人人每周都能有一天看時間,看書、學習、寫字。
他知道,這些城裡孩子們都有著更強烈的執著和願望,他知道圖拉嘎旗貧窮落後的鄉村留不住這些年輕人。
——“知識是個好東西啊”,這是圖古力時常掛在嘴邊的話。
高涵和梁慧雪結婚以後過得並不好。
高涵仍然沒有放棄高考回城的夢想,梁慧雪也在通過自己的渠道想法子爭取回城。
但兩個人不像誌同道合的愛侶,反而像是互相厭憎的仇敵。
在這不大點兒的地方,幾顆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人。
曾經的大才子居然還沒結婚就鑽了女知青的被窩;而曾經有著“草原之花”美稱的梁慧雪,已經完全被村民們妖魔化了,甚至成了教育家小孩兒的反麵典型。
誰家女娃娃要是不聽話,就會有大人嚇唬她——“再不乖就叫梁慧雪抓你去配傻子!”
當然,這話要是被傻子他娘聽見了,少不了又是一通跳腳的大罵。
掃盲班沒有停辦,在寧馥走後就轉交給了仍留在圖拉嘎旗的杜清泉。
他一邊複習,一邊帶著老鄉們學習。
好多老鄉都覺得上這課實在麻煩,他們年紀也大了,腦殼也鏽住了,隻想著能認識幾個字兒,會寫自己的名字就得了。
於是漸漸的就不去上課了。
不過,他們還是叫自己的娃娃都去聽課。
有哪個敢偷偷跑去玩,不跟著老師好好學的,回家少不了吃上一頓掃帚炒屁|股肉!
圖拉嘎旗平淡的日子在徐翠翠的信裡,似乎也透出了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煙火味道,變得生動活潑起來。
有些事情變了,有些事情,要改變卻並沒有那麼容易。
但希望總在生根發芽。
至於徐翠翠自己……
她驕傲地在信中說,自己現在已經快要趕上初中的文化水平了!
現在她徐翠翠可是圖拉嘎旗少有的、除了知青以外的文化人了!
就連書記他們偶爾要寫個什麼東西,都要來問問她的意見呢!
她也問鄉親們有沒有什麼話要捎給寧馥的,不過這個時候大家往往顯得很羞澀,隻有圖古力書記憋了半天,才說,“讓她好好學習。彆忘了咱們大夥”(此處加三個感歎號,並標紅)。
前段時間縣裡頭的衛生所組織全旗的衛生員技術骨乾去做培訓,徐翠翠也被畜牧排推選上去了。
——她到縣裡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供銷社去給寧馥看那塊燙金梅花的肥皂還有沒有賣。
“售貨員說暫時沒有了,不過總有機會,你放心,隻要我到縣裡頭去,肯定幫你去看!”
寧馥都能想象出徐翠翠拍著胸脯許諾的樣子。
這次機會很難得。
對於那些文化水平不高的技術骨乾,縣裡還給他們辦了夜校,白天學技術,晚上學文化。
“——遇到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必然要像一塊海綿,如饑似渴地汲取知識,”徐翠翠用整齊工整的方塊字寫道:“不過更千載難逢的,是遇見你。”
好家夥,真是學習進步了,一下子就用了千載難逢和如饑似渴兩個成語!
平常不見她這樣大方,連讚她一句都不願意,在信裡反倒這樣熱情奔放起來了。
寧馥久經沙場,都被徐翠翠最後一句彩虹屁吹得有點臉紅,趕緊把信折了折,放到專門騰出來的小鐵盒裡。
杜鵑忍不住好奇道:“寧馥,你說說唄,你人緣怎麼那麼好,每次給你的信最多了!”
寧馥笑眯眯的,“因為我人好,所以人緣好。”
大家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一旁看書的陳芸一聲冷笑,甩下書本起身出去了。
彆看杜鵑個頭小小,平時說話也溫聲細氣的,但實際上最是個仗義直言,性如烈火的脾氣。
她衝陳芸的背影狠狠翻了個白眼,大聲道:“有些人就是嫉賢妒能,說彆人是偽君子,其實他才是陰陽怪氣的真小人呢!”
她轉而對寧馥道:“你彆理她,誰知道她又發什麼瘋呢!來來,吃瓜子!”
每個周末,她們宿舍都要改善一下夥食,美其名曰茶話會。
大夥湊錢買些平時舍不得吃的東西,魚皮花生,五香瓜子,還有奶香味的動物餅乾什麼的。
除了杜鵑這個自稱沒有故事的女同學以外,就連沉默寡言的宋真,也免不了挑出一兩件當知青時的事給大家講了講。
“唉,好羨慕你們啊……”
杜鵑被寧馥外出找羊遇到狼群的故事震撼得半天才說出這麼一句話來。
寧馥拿手指戳戳她腦門兒,“說這麼不懂事的話,當心宋真再也不理你了。”
這也就是錢桂芝和宋真兩個人挎著籃子上公共澡堂洗澡去了,不在屋裡。否則杜鵑這話可真要得罪人。
宋真的斷指,她從來不提。
想來也是一塊心結。
那傷口意味著身體上永遠的缺失,意味著她從此不再像任何一個普通人一樣。
傷口的背後有多少苦痛辛酸,隻有彆人自己知道。
宋真絕對不會想自己這樣的經曆,被冠以“羨慕”這兩個字。
杜鵑吐吐舌頭,低聲說:“我隻是……我隻是覺得……”
隻是覺得彆人的人生都這樣波瀾壯闊,她自己卻順遂的有些平淡無味。
杜鵑甚至忍不住生出一種羞慚。
——她和寧馥一樣,都是高乾家庭的子弟。可人家寧馥下鄉插過隊,給老鄉找過羊,給屯子裡開過掃盲班,人家做了那麼多事情,還考了個大狀元!
而自己……自己隻是按部就班地讀書、高考,然後上大學。
在彆人燃燒熱血奉獻青春的時候,她卻什麼苦也沒有吃,像一個還沒長大的孩子。
寧馥摸了摸杜鵑的頭發。
有人要經風曆浪披荊斬棘,有的人卻是高枝啼鳥小川遊魚——
但從來沒有誰對誰錯。
苦痛隻是經曆,並不是值得羨慕或者誇耀的勳章。
不曾經曆,未必不是一種幸福。
杜鵑一臉向往和佩服地看著寧馥,“哇,寧馥,我單知道你成績好,不知道你說起話來還一套一套的呢!”
寧馥美了,特意高深莫測地微微一笑,道:“那我這一套,有沒有說服你呢?”
杜鵑趕緊點點頭,轉眼就見寧馥轉身往宿舍外走去。
“哎,這麼晚了你還要去哪?”她在背後叫道。
寧馥語帶笑意地擺了擺手,“記得給我倆留個門就行了”
現在啊,她要拿另一套話去忽悠另一個幼稚的小朋友了。
杜鵑嘀咕,“誰倆啊……”
*
宿舍樓的天台上,晚風微涼,中和了夏日的炎熱,溫度很舒服。
大家平時晾在樓頂的床單被罩在晚風中輕輕擺動。
寧馥繞過幾根晾衣繩,果然看到坐在天台邊緣的陳芸。
陳芸聽到身後腳步聲,扭頭看見寧馥,冷冷道:“你來做什麼?”
“我來給你講道理。”
寧馥走過去,將陳芸臉上彆扭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
她唇角一勾,“如果你不喜歡這個說法,那麼換一個——”她頓了頓,”我來給你講故事。
寧馥在陳芸身邊坐下了。
她給陳芸講了圖拉嘎旗,講了那裡人們的貧窮和淳樸,講徐翠翠的努力,講知青們的辛酸。
陳芸剛開始很不耐煩。
但聽著聽著,她臉上不耐的神情到底消失了,隻是沉默著,一言不發。
寧馥講完了,陳芸問道:“你為什麼要和我說這些?”
寧馥反問她,“你為什麼要來讀大學?”
為了跨進這遙不可及的象牙塔,宋真在一個月的病假裡忍著斷指之痛複習準備;錢桂芝剛出了月子就坐在了考場上,答完卷子乳汁都浸透了秋衣。
她們都有自己的野望,也都有自己執著追尋的意義。
那麼陳芸,你是為了什麼?
陳芸笑了笑。
這是她第一次對寧馥露出笑容,這笑容也讓她看起來,更像一個活生生的人。
“我隻是覺得,數學很有意思。”
有的人追求個人成長,有的人追求報效國家,而她追求的,隻是那些數字和符號所有複雜背後的單純。
對於陳芸來說,數學就是她人生追尋的至高殿堂,就是她的藝術。
“那你又是為了什麼?”她反問道。
寧馥翹起唇角。
“為了我一腔愛國的熱血灑在最需要它的地方啊。”
陳芸直愣愣地看了她半天。
雖然現在大家說話的風格大多都是這樣,但不知為什麼,陳芸覺得寧馥是一個經曆更多,也更成熟的人。
她不像那種會喊著口號,把豪言壯語宣布給全世界的人。
因此,她覺得寧馥虛偽。
但注視寧馥的眼睛,陳芸發現,寧馥竟是認真的。
“你所見越多,就越想要改變。”
一個人哪怕受時代的磋磨,受命運的顛沛,也該有一顆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