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長幫沐卉找了個美術老師,水稻連的女拖拉機手,京市來的知青於曉麗。
她媽是京市師範附中的美術老師,她自小跟媽媽學畫。
據她說,從育紅班起,她的美術成績就沒下過五分。小學曾數次代表學校參加市小學繪畫比賽,分彆得過一等獎、二等獎,其中一副《小貓圖》因為畫的好,還被老師推薦給兒童畫報參賽,拿了個優秀作品獎。
中學那會兒正是運·動最火熱的時候,她因人物、動物、花卉畫的好,經常被拉去給大批判專欄畫刊頭等。
被營長叫人從水稻連找來,她抱了很多自己這些年收集的美術書籍、資料和專門訂閱的美術雜誌,還有厚厚的八本練習冊。
有靜物素描,有活靈活現的動物水彩,也有一頁頁速寫,如:一叢鳳尾竹,幾株芭蕉,一片山茶和剛來時知青們自己建的茅草屋、紮的篾笆牆、做的竹床等等。
秧寶最喜歡一副《小貓圖》水彩,毛葺葺地小花貓從草叢裡怯生生地探出頭來,那種懵懂、害怕的表情,讓人心生憐愛,好想伸手將它捧在手心。
“曉麗姐,這是你養的嗎?好可愛哦!”
“它啊,是我們連隊的看家貓,我們給安取名‘胖子’,這是它小時候,現在它可不長這樣。”於曉麗一把抱起秧寶,將她放坐在自己腿上,刷刷翻過練習冊,最後一指,“呐,肥吧?”
秧寶扒著畫冊,看看先前的小貓,再看看眼前這副,不敢置信地張大了嘴巴:“好大、好肥!”胖胖的貓臥在知青宿舍門前,圓圓的一團,看不到脖子、腿。
於曉麗哼了聲:“膽子賊大!”也聰明,會用尾巴去水塘釣魚吃。
於曉麗性子活潑,不是個坐得住的,她教學也不拘泥於在某個地方或是用某一物什。
第二天上課,靜物素描。
一早背著竹簍就來了,沒進屋,大手一揮,走吧,進山,咱尋個環境優美的地方畫畫去。
進山喲,秧寶不願跟爸爸去學校上課了,掙紮著他懷裡的下來,過去牽住於曉麗的手。
老二連忙過去拉住妹妹的另一隻手。
顏懿洋瞅眼昨晚沒走,在自家小客廳打地鋪的蘇子瑜,正想今天怎麼打發他呢,就聽於曉麗回頭喊道:“你倆磨蹭什麼,還不走。”
行吧,進山走走,轉移一下蘇子瑜的注意力,免得被他纏著問今天改造什麼。
哪有什麼東西給他改造。
沐卉挑挑眉,這教學她喜歡。
進屋將袖箭扣在腕上,竹筒裡灌上熱水,拎上兩包點心往竹簍裡一往,拿上弓·弩、草帽,背上竹簍快步跟上。
顏東錚不放心,叮囑道:“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沐卉袖子往下一捋,露出袖箭朝他晃了晃。
昨天下雨了,從下午三四點直下到半夜,隔壁的陳樂山說,這將是今年最後一場雨,接下來將有三四個月,進入旱季。
一行人,隻秧寶穿了雙小布鞋,其他人穿的全是雨鞋,蘇子瑜腳上穿的是顏東錚打早飯時去小賣鋪幫他買的。
沐卉快走幾步,彎腰將秧寶抱起,給她和老二戴上草帽。
樹上、草叢一片水濕。
風一吹直往下滴水。
家裡統共兩頂草帽,隻能給兩個小的用了。
顏懿洋帶著蘇子瑜各折了兩片芭蕉葉,三折兩折疊了四頂帽子,他和蘇子瑜各戴一頂,另兩頂遞給了沐卉和於曉麗。
經過開墾的橡膠田,穿過芭蕉林、雜木叢、濃密的茅草地,幾人的外套還是不可避免地被滴落的水珠打濕了。
山裡水塘邊,尋了片空曠處,於曉麗將路上折的芭蕉葉往青石上一放,擺上帶來的碗、瓶子,掏出竹簍裡的五個馬紮一支,給沐卉、秧寶、老二、顏懿洋、蘇子瑜一人發一個薄板、一張素描紙,一支削好的2B鉛筆。
教他們構圖、打形、畫出明暗交界線……
顏懿洋學的最快,他本身就有基礎,善畫結構圖,且畫得又快又好,在線條的把握上,幾個於曉麗也不如他。
蘇子瑜學的也快。
剩下三個就不成了,沐卉明暗找的很準,線條畫的也不錯,就是……怎麼說呢,畫出來的東西就像機械切割出來樣,沒有一點美感。
秧寶把握不住物體的比例,畫的碗,口大肚更大,下麵的碗托卻隻有小小一點,瓶子更是歪的,且不會打陰影。
竟革的碗是圈,瓶子也是圈。
兩個圈一畫,他就跑到了水邊。
水塘裡有傣寨老鄉下的竹籠。
竹子編的籠子,旁邊開著個小口,小口上綁著數根削尖的竹條。籠裡放入蚯蚓、河蝦、幼蟋蟀等魚餌,貪吃的魚兒從小口鑽進竹籠,就再也出不來了。
通常是晚上放下水,每天清晨老鄉來拉籠上岸。
可能因為昨夜下雨,山路不好走,今早他們沒來取。
老二瞅著石頭上綁的繩子,抓住拉了個上來。
魚不少,全是些被當地人稱為鱗小魚的鯿魚、魴魚、鯪魚等,個個都不大。
於曉麗瞅著頓時玩心大起,讓沐卉繼續練習,她帶著顏懿洋、蘇子瑜掏了幾個樹洞,尋了把乾柴,幾片枯葉,拿洋火點燃,正當大家以為她要烤魚吃呢。於曉麗衝幾個孩子嫣然一笑,掏出針線包,取出一根長針用竹片夾著在火上烤了烤,芭蕉葉包著捏住一頭,按在石頭上將針壓彎,穿上一根透明的細線,另一頭綁在一根竹杆上,潑滅火,衝顏懿洋等人一招手:“帶上魚,走,帶你們鉤鴨子去。”
水塘的另一頭長滿了蘆葦,每年年底,都會有許多鳥兒從北方飛來過冬。
白尾鷂、灰頭麥雞等,野鴨也不少,尤以綠頭鴨最多。
微風吹皺的水麵倒映著蘆葦和芭蕉樹高大的倩影,綠頭鴨、赤頸鴨、針尾鴨等就在水塘自由自在的覓食。
於曉麗帶著大家輕手輕腳地走近,抓條小魚掛在魚鉤上,握著竹杆輕輕往水麵一拋,然後慢慢朝鴨子聚集處移動,到了近前,靜止不動,屏息等待。
很快就有一隻鴨子張嘴吞下魚鉤上的小魚,嘴被鉤住,嘎嘎叫著往遠處逃。
一時水塘裡其他鴨子、野鳥受驚,撲棱棱四處亂竄。
一隻鴨子四五斤重。
細細的魚線繃得死緊,竹杆都彎了。
顏懿洋、蘇子瑜連忙過去幫忙。
竟革四肢著地,躬起背,東竄西撲,片刻,就抓住兩隻朝這邊撞來的鴨子。
沐卉坐在馬紮上畫畫,驚覺野鴨的靠近,抬腕扣動袖箭機括,一氣兒射殺五隻。
秧寶啪啪兩個小手都拍紅了,興奮不已:“媽媽棒棒,小哥厲害!”
而於曉麗、顏懿洋、蘇子瑜合力拉扯的鴨子卻掙脫魚鉤,尖叫著舞動翅膀,飛奔逃了。
眼看中午了,顏懿洋提議下山。
大家拿竹杆在水塘邊挖了些蚯蚓裝進老二拉上來的竹籠,原位放入水中。
山上回來,於曉麗說有兩隻鴨子是四五年的老鴨,一般的做法煮不爛。宰殺後,她尋了個壇子,將兩隻鴨整隻裝入,放上小賣鋪買來的米酒和家裡的鹽巴、辣椒封上口,讓顏懿洋找司務長借了輛牛車。
經過一上午的曝曬,路麵已經半乾起皮。
把壇子和秧寶抱上牛車,於曉麗招手讓三個男孩上車:“走,姐姐帶你們去磚瓦連,壇子放到磚瓦窯慢慢煨上幾個小時,那個香啊,你們無法想象。”
老二歡呼一聲爬上牛車,依著壇子在秧寶身邊坐下。
蘇子瑜睜大了眼,還可以這樣?!
顏懿洋皺了皺眉:“除了鴨,你們還煨過什麼?”一聽就不是第一次乾這種事。
“嘿嘿……磚瓦窯是個好地方,萬物皆可煨。”
沐卉看著手中被打回要重畫的素描,想哭,她也想去啊——
磚瓦窯確實萬物可煨,他們過去,剛有燒窯的知青從灶下的灰燼裡扒出幾個黑疙瘩,拿木棍一一敲開,揭開包裹著的芭蕉葉,露出裡麵的食物,有香鮮的魚、野生山藥、鳥蛋、茄子、甘蔗。
這麼熱的天,顏懿洋實在不明白,為毛還要燒甘蔗,比原味更好吃?
嘗了嘗,並不。
看來是太閒了。
秧寶吃了顆鳥蛋、一點魚肉和一截山藥。
老二來著不拒,人家給什麼吃什麼,不給就眼巴巴地看著。
蘇子瑜跟著每樣嘗了口,然後被顏懿洋丟了個小錘子和一包鐵釘——幫燒窯的知青修家具。
知青們睡的床都是自己做的竹床,時間長了,一動亂搖。
蘇子瑜讓他們把床挨張抬出來看看,拿起小錘子啪啪乾了起來。
有些地方鬆動得厲害,蘇子瑜就削了竹片加塞再訂。
有的竹子壞了,他就找了新竹替換。
還彆說,乾的挺起勁。
中午,顏東錚下班回來,沐卉剛放下畫筆,在連長愛人宋嫂的指點下炒血鴨。
宋嫂子過來給沐卉送菌子、竹筍。
山裡隻要一下雨,一夜光景,各種菌子便從土裡鑽出來了。
宋嫂子上午沒上工,跟人進山采了一竹筐,這不拿了些過來。
家裡還有五隻鴨子,豐飲香下工回來,沐卉給她砍了半隻,正好,宋嫂子來了,沐卉給她挑兩隻肥的。
宋嫂子不要,推讓得狠了才道,一個就行。
“嫂子,上回大夥兒進山找竟革,連長從家裡拿了兩隻雞,這情我記著呢,你要是不要,我就把院子裡的兩隻母雞給你拎家去。”
顏東錚換下雨鞋,跟著勸了幾句,宋嫂子這才背著兩隻鴨子回家做飯。
“孩子們呢?”顏東錚屋內屋外看了遍,一個都不在。
“跟於曉麗去磚瓦連煨鴨子吃去了。”
顏東錚拿起桌上沐卉和幾個孩子畫的畫看了看:“煨鴨子?”
“嗯,把宰殺好的鴨子裝進壇子,倒入米酒,加上調料,埋進磚瓦窯灶下的餘燼裡,煨上幾個小時。於曉麗說,這樣出來的肉賊香。”
顏東錚抽抽嘴角:“這還用拿去磚瓦窯煨,兩塊磚一支,放上壇子,小火慢燉,時間長了,鴨子的精華與米酒的清甜相互交融,一樣好吃。”
沐卉笑道:“擱磚瓦窯煨省材啊!”
“高溫處,彆讓孩子們老去,危險。”
沐卉點點頭,讓他拿錢票去食堂打兩斤米飯,順便把最後一隻鴨子給司務長送去。
顏東錚應了聲,拎起鴨子往車籃裡一放,騎車去食堂打飯。
回來時,正好遇到俞言博帶著位小戰士,開輛卡車回來——搬家。
顏東錚上前聊了兩句,邀他來家吃飯。
俞言博聞著鴨肉的香辣:“行,我去小賣鋪拎兩瓶好酒,咱哥倆喝一杯。”
“酒就免了,”顏東錚招呼小戰士洗手進屋吃飯,“開車走山路不安全。”
“沒事,開車有小張呢。”
“家裡有酒,”顏東錚還是拉住了他,“你先進屋,讓陳哥過來陪你先喝著,我去叫連長。”
搬家,連長哪能不來看看。
請了隔壁的陳樂山過來陪著。
顏東錚騎車去叫連長。
韓連長聽他說俞言博過來搬家,臉一黑,這是跟自己記仇了。
昨天讓營長給他打電話,處理張蘭的事,今兒他就越過自己去知青點搬家了,招呼不打一聲,那張蘭和兩個孩子的戶口要不要遷?
“走吧,去看看。”
韓連長隨顏東錚過來,俞言博已跟陳樂山喝高了。
撒酒瘋呢,指著韓連長陰陽怪氣道:“哎喲,這是誰啊,怪我眼挫,認不出來了?”
兩人新兵蛋子時就在一個連隊裡,共事十來年,他來這一套,韓連長憋著火,隻問他:“張蘭母子的戶籍今兒遷不遷?”
“遷!咋不遷,一個破農場有什麼可待的!”說著啪一聲,把單位的戶籍接收證明拍在桌上,“呐,看到了沒,接收證明老子都帶來了,趕緊給老子辦了,老子好拉上東西走人。”
“姓俞的你跟誰稱‘老子’,爸爸比你還大兩歲,說話給我放尊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