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宣平侯府, 陸遇執意要送她回去,甄玉棠還是拒絕了,“馬車就在那邊, 還有小廝跟著,你上值要緊, 不麻煩你了。”
聞言, 陸遇不再堅持, “好。”
他注視著甄玉棠離開的背影, 神色複雜。
他以為提起往事,會拉近與甄玉棠的距離,可甄玉棠對他的態度,比三年前生疏多了。
在甄家學堂時, 甄玉棠時常帶些糕點過來,會給學堂裡所有人分發零嘴。
當時陸遇還在阮家, 托甄玉棠的福,隔三差五他能吃到一些隻有逢年過節才能嘗到的吃食。
甄家的大小姐, 無疑是學堂裡最亮眼的一抹存在。
少女玉麵桃腮, 杏眸盈盈,肌膚嫰得能掐出水來, 宛若含苞待放的春花,年歲不大,便可見日後的好顏色。
吃了甄玉棠帶來的糕點, 陸遇想來想去,把王娘子繡的荷包, 帶來了學堂。
平日,陸遇不願麻煩王娘子做什麼事情,王娘子獨自操持一整個家, 並不容易,可那一次,他央求王娘子為他繡了一個海棠花荷包。
把荷包遞給甄玉棠的時候,陸遇攥著掌,掩飾著心底深處的窘迫,甄玉棠什麼都不缺,她佩戴的一對珠花,都要大幾十兩銀子,應當不會收下這個不值幾個銅板的荷包。
出乎他的意料,甄玉棠彎了彎眸子,“謝謝,荷包上繡著海棠花,我很喜歡。”
她當即佩戴在腰間,還在唐苒麵前展示了一下,麵上沒有一絲嫌棄。
在甄家學堂讀書,陸遇其實是自卑的,他的家境貧寒,王娘子與阮嫻穿著粗麻衣服,省下銅板給他買回來柔軟的細棉布匹。
而甄家學堂的那些學子,大多家裡開著商鋪,身上隨隨便便一匹布料,便要十多兩銀子,比阮家一整年的花費還要多。
可甄玉棠從來不嫌棄他的家境,知曉他承擔不起昂貴的筆墨,會多拿些宣紙和狼毫過來,分給他一半。
雖然學堂是甄家設立的,可甄玉棠在學堂裡,並不擺大小姐脾氣。
她含笑看著人時,宛若漫天星辰璀璨的光芒,都湧進了那好看的眼眸中。
在泰和縣時,甄玉棠是他見過的最好看的姑娘,隻有她,打心底深處不嫌棄陸遇。
陸遇曾想過,如果他考上了秀才,有了功名,這樣的身份不會與甄玉棠相距太遠,便去甄家提親。
陰差陽錯,沒過多久,他回到了侯府。
京城的日子繁華富貴,他不必為了謀生而發愁,不必為了多買一刀習字的宣紙而省吃儉用。他可以穿上價值不菲的綾羅綢緞,他想要什麼東西,侍女小廝會提前為他準備妥當。
當日那個貧寒又窘迫的陸遇,再也不見了,然而夜深人靜時,他想念王娘子與阮嫻,也會想念甄玉棠。
去到侯府的日子,表麵上繁花錦簇,實則如烈火烹油。
在甄家學堂時,他的功課最為出色,可與京城這些世家子弟相比,不值一提。
那些子弟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文武兼修,談論起某個話題,引據經典,他們自打出生,便熏陶了那些見識與氣度,陸遇遠遠不如他們。
更讓他覺得難堪的是,他在國子監讀書,功課一直不靠前,有一次陸侯爺私下裡對陸老夫人抱怨,說可惜了阮亭不是他的親兒子,若陸遇有阮亭的七八分才華和魄力,宣平侯的下一代就有希望了。
這句抱怨,碰巧被陸遇聽到。
阮亭取代了他的人生,在侯府過了十六年養尊處優的日子,好不容易彼此身份歸位,侯府那些人還是拿他與阮亭做比較。
幼時因著家境貧寒,不管何人欺負他、嘲諷他,陸遇臉上總是掛著笑,用笑意來掩蓋心底的憤懣,他不是不會生氣,他隻是不敢表麵自己的情緒。
到了侯府,他養成了這樣的性子,旁人誇讚他君子端方,溫柔和煦。
其實,他之所以唇角掛著笑,是因為他依舊不敢得罪京城這些世家權貴。
多少年來縈繞在他身上的那股卑微,根深蒂固,刻到了他的骨子裡。
就連侯府二房的陸瑤,方才都敢不聽他的管教。
陸遇不會在明麵上展露這些情緒,可他清楚,他是討厭阮亭的。
他才是真正的侯府少爺,阮亭之所以比他出色,隻是因著阮亭取代了他的人生。
他回到侯府的那一天,麵前比他高一頭的阮亭,長身玉立,鮮衣怒馬。
兩人都穿著錦服,可阮亭看起來比他更像是侯府少爺。
用膳時,阮亭一舉一動都帶著矜貴,他卻把膳後漱嘴的香湯,一口喝進了嘴裡,咽進了肚子裡。還望著碟子裡的含片,不知該如何下手。
沒有人笑話他,包括阮亭,阮亭還不著痕跡為他演示了香湯與侍女呈上來的薄荷含片的用法。
然而,那一刻,他當著陸家人的麵出了醜,那股難堪與燥意,讓他抬不起頭來。
陸夫人本打算把阮亭留下來,王娘子也是同意的。
俗話說,一山不容二虎,陸遇清楚,阮亭在宣平侯府一日,便會掩蓋掉本該屬於他的光芒。
所以,他去找陸夫人說了一些話,讓陸夫人改了主意。
時隔幾年,他再次聽到甄玉棠的名字,是在王娘子寫給他的信當中。
王娘子說甄玉棠要與阮亭成親,那個時候,陸遇捏著那封信,出了神。
甄玉棠在他的心裡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但陸遇知曉他與甄玉棠家世懸殊,他不可能再回到泰和縣,隻是在心裡為她留了一個位置。
甄玉棠嫁給其他人,他都無所謂,偏偏甄玉棠的夫君是阮亭。
阮亭取代了他的人生,還不知足,還娶了甄玉棠為妻,怎麼所有的好事情都發生在他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