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老爺子坐在上座,背挺得極直,他當過幾年兵,部隊對於形體的要求在他身上紮了根。
他明年才到六十,頭發沒一根白的,身體十分健朗,妻子坐在他旁邊,穿一件陰丹士林藍寬旗袍,頭上梳了一個長圓髻,十分端莊。他的大女兒得了母親的基因,也是溫婉賢淑的,坐在女婿旁邊,十分和諧,唯一的外孫也算得上活潑可愛。大女兒的婚姻他還是滿意的,女婿是心內的醫生,家境也算殷實,最重要的是十分尊敬他這位老泰山。
家裡人都到齊了,隻有二女兒出差不在身邊。
他將桌上的人掃視一遍,那個逆子還在給兒媳剝蝦,都剝了多長時間了。
路家的飯桌是他親自打的,榆木桌子,從桌麵到桌腳都是刷的桐油,沒沾一點漆。
路老爺子是個老派人,就連家具也喜歡中式的,他家連沙發也沒有,隻有改良的沙發椅,那椅子的木頭是上佳的柚木。
他會做幾十種麵條,做個炸醬麵要弄二十來樣菜碼,可他在家輕易不下廚,廚房是女人的事情,不,是媳婦兒和兒媳婦的事情。雖然也可以請阿姨來幫工,但當人家的媳婦兒怎麼能不會做飯呢?路家的女兒會不會做倒無所謂。
他確實是個老派人,不過時代的進步也在他身上也發生了些作用。他認為女人們也應該到社會上去做事,尤其是他的女兒們。二女兒已經三十有一,至今未婚,他也並不著急,一輩子不出嫁也沒關係,他又不是養不起她。嫁了人總沒有在家裡舒服。
也許他從心裡認定,女人結了婚是要受苦的。彆人家的女兒來他家受苦他倒是不介意。
他理想的兒媳婦是像他老妻一樣,能生兒育女,兢兢業業做一輩子的主婦。不過他在社會打磨多年,也是看報看新聞的,知道如今像他老妻這樣賢惠的人世間難尋。並不是誰都和他一樣有福氣,他的親家公,每天下了班還得去菜場買菜給媳婦兒做飯。
對於兒子現在的婚事,他最開始當然是不滿意的。可自從他得知鐘某人也反對的時候,他便大力支持了。他路家的兒子娶了鐘家的獨生女,算來算去,到底是鐘家更吃虧一點。不過最重要的是,即使他反對,多半也是無效的。倒不如做出個十分滿意的樣子,臉麵上也好看一點。
他要努力保持自己在家的權威,不過這權威的性質如今已發生了變化。以前是龍王式的,他要刮風便刮風,要下雨便下雨;現在則相當於天氣預報員,要努力預測哪兒會刮風,哪兒會下雨,然後提前歡迎這風雨。他在這個家還是永遠正確的。
對於他這個年紀的父親,在兒女麵前保持尊嚴是件困難的事情,尤其遇上這麼一個逆子。怪不得彆人都要生女兒,可他是個老派人,要傳宗接代的,兒子還是方便一點。
棍棒底下並不出孝子,藤條打斷了兩根,沒成想卻打出了一個冤家。他有時也不是真要打他,隻要兒子認個錯,這事兒便算完了,可是他不求饒不躲不反抗,隻會拿一雙眼睛瞪他,眼裡的委屈憤恨讓他不得不打他。打著打著路老爺子便想到了很久以前被父親打的自己,他當時發誓自己有了孩子絕對不打他,到底還是沒做到。
以史為鑒是不存在的,儘管前麵充滿了前車之鑒,但總是大把人前赴後繼重蹈覆轍。
知易行難,沒有辦法啊。
這孩子從不長記性,打完了還繼續我行我素。他愈加氣憤,於是打得越來越厲害。
後來等到兒子跟他一般高的時候,他就不再打了。一方麵是要給孩子留個麵子,另一方麵他也打累了。
如果兒子無甚出息,需要靠他救濟買房買車,他還能保有一點父親的尊嚴和威望。
他是有一點錢的,以前房價每平還是四位數的時候,他投資了幾套房子,光是這房子現在的價錢就夠他頤養天年了。在狡兔好幾窟的情況下,他堅持和鐘家做了十來年的鄰居,完全是為了一口氣,老鐘說他不配同他做鄰居,他偏要住他對門。至於兒子的婚房,當然早就準備好了,不料並沒派到用場,這讓他實在有些挫敗。不過這挫敗是不能說出口的,連對自己的老伴都要掩飾,哪一個父親會不為兒子事業有成感到高興呢?
沒有人關心一個父親的自尊心。
為了保持尊嚴,路老爺子覺得現在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花兒子的錢。他雖然無甚文化,但也是學過一點馬列的,知道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一個父親最有權威的時刻,是孩子管他要零用錢買糖吃的時候。要是老子管兒子要錢買糖,還有個屁的權威。
他疑心兒子早就發現了這一點,以至於初中選了那麼一所破爛學校,隻為這學校免學費發獎金。
儘管他把兒子揍了一頓,但路肖維還是義無反顧地去了那所破學校。從此他再沒管自己要過錢。
老三當初花他錢的時候都沒把他這個父親放在眼裡,他要是反過來花了兒子的錢,這兒子還不得爬到他這老子的頭上來。路肖維但凡送他一點貴重的東西,他都要換一種形式還回去。
吃人嘴短,拿人手軟。經濟不獨立,何以談父親的尊嚴?
不過他現在不想和兒子鬥了,與其一番慘戰後證明自己鬥不過,倒不如高掛免戰牌,表明自己不屑鬥。
他想兒子當了父親,會明白自己良苦用心的。國家已經放開二胎,至少要生一對兒女。可這逆子馬上就要三十了,膝下也沒有個一兒半女。
結婚不到一年,兒媳便出了國,一去就是兩年。他不得不對這兒媳有一點看法,畢竟是老鐘的女兒。時下不是流行什麼丁克嗎?兒媳有這想法也說不定,就算沒有,老鐘未必不會在背後挑唆。這個逆子對著自己像一頭犟驢,對著他媳婦兒卻是個順毛驢。他要受了她的蠱惑不要孩子也說不定。
鐘汀吃著路肖維給她剝的蝦,並不知道她公公如此複雜的心理活動。
她麵前的碟子裡堆了半碟剔透的蝦肉,整頓飯她都一直在努力地吃,儘管如此,還是趕不上他剝蝦的速度。
他吃了幾口飯,便開始戴著透明手套給她剝蝦,他十分洞悉蝦的結構,拇指捏住蝦尾,沒幾下完整的蝦肉便被剝離了出來,一個又一個。
“小舅舅,你剝蝦怎麼剝得這麼快?”
路肖維對著自己的外甥微笑,“剝習慣了就好。”
“那你一定在家總給小舅媽剝了?”
依然微笑。這通常會被理解為默認。
大姐開了口,“老三,鐘汀就算再愛吃蝦,你也不能讓人家總吃。”說著用公筷拿空碟子給鐘汀布了些菜。
她剛說完謝謝,那句不用了還沒說出口,路肖維便接著說道,“姐,你吃自己得就好,不用管她,她忌口太多,吃海參都過敏。”
大姐遺傳了她母親的溫柔,於是隻是笑笑,“那你自己來。”
鐘汀把自己眼前的一隻蝦解決掉,便去夾離自己不遠的小炒肉,沒想到半路被他拿筷子截下,她眼睜睜地看著那塊肉到了他的碟子裡,“你上火了,不能吃辣。”說罷他指了指她的嘴角,那裡有一顆痘。
一頓飯下來,路肖維對鐘汀像下鄉送溫暖的乾部對待老鄉那樣親切,可現在是夏天。
吃飯的時候外麵突然下起了雨,這雨一直沒停,到晚上十點還在下,且有越來越大的意思。
雨點劈裡啪啦地敲打著窗子。這個地方三麵環山,離這兒不遠有一古刹,鐘汀竟然聽到了敲晚鐘的聲音。
她站在二樓的窗前,窗台很矮,透明玻璃被木頭隔成一個個的小格子。
她一隻手拿著手機,另一隻手用手指去點玻璃窗。院裡亮著燈,透過玻璃往外看,天井中間有一葡萄架,她看見雨點穿過層層密密的綠藤掉落在石桌上,滴滴答答。
電話是她表妹打來的,求教荔枝酒的做法。
表妹正在追求一個男孩子,因為實在打動不了他的心,遂決定先去打動他的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