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和的曙光從天際處滄桑雄渾的群山間升起,四野無聲,萬籟俱寂,唯有火堆畢畢剝剝的燃燒聲。
一夜大雨,微寒的晨風拂過,掌中身體微微發抖。
曇摩羅伽回過神來,扯過在火堆旁烤乾的毛氈,將瑤英整個裹住,手指摸了摸她頸側。
瑤英掙開毛氈,緊緊攥住他的衣襟,睜大眸子看著他,晨曦仿佛都跌進了她那雙眼睛中,銳利光芒盈盈閃動。
“我剛才聽到了……你喜歡我……你彆想抵賴……”
她斷斷續續地道,凶巴巴的樣子。
曇摩羅伽垂眸看她,四目凝視,不一會兒,他衣襟上力道一鬆,她鬆開手,闔上雙眸,疲憊地睡了過去。
剛才拚著一股勁,隻是為了得到他的回答。
曇摩羅伽抱著她冰涼的身子,拿起帕子擦拭她額頭上的傷,撥開毛氈,看了看她身上,雙眉略皺。
她麵頰上、頸側全是細小的擦痕,破了皮的地方滲出點點血絲。
他手指輕輕拂過傷處,懷裡的她顫了顫,皺眉嚶嚀了幾聲。
曇摩羅伽收回手,凝眸望她半晌。
她的眉目神秀豔麗,鼻梁挺翹,嬌俏明豔,淡施脂粉時顧盼間也光彩照人,讓人不敢逼視,恍若七寶池裡水蓮花緩緩綻放,金銀琉璃,華光璀璨。
紅顏枯骨,粉黛骷髏。
人以愛欲交錯,心中濁興,故不見道。汝等沙門,當舍愛欲。愛欲垢儘,道可見矣。
當念遠離貪欲之想,思惟不淨之想。
她當是他修行之路上遇到的知己,是佛陀賜予他的一段機緣,千山萬裡,萍水相逢,最後也該如萍水離散。
但是他生了貪欲,想抓住這一束光,獨占這一抹月華。
看她和其他人談笑風生,貪嗔雜念頓起。
所以他必須轉身離去。
他希望她留在身邊,他不會抵賴……可是他不想讓她知道,這是他的修行,他是王庭佛子,病痛纏身,命不久矣,把她扯進來,隻會讓她受傷。
然而她隻不過逼問了幾句,他就不由自主地回答了一句是,沒有隱瞞。
卻是以蘇丹古的身份。
她關心的是蘇丹古,親近的是蘇丹古,問的人也是蘇丹古。
曇摩羅伽懷抱著瑤英,暗暗歎口氣。
蘇丹古隻是他的一部分,她若是知道真相……會!會怎麼想?
他熟讀經文,看透世情,從小養成謀定而後動的習性,不論什麼事,從一開始就已經想到最後的結局,知道動心動意的那一刻,也是如此。
還未開始,已然結束。
他知道結果,做了抉擇,看她離開,卻無法坐視她身陷險境,安排好一切,隻是想看她一眼,確定她平安,最後還是被她發現了……
曇摩羅伽低頭,唇邊浮起一絲苦笑。
這世上也有他不擅長的事。
他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
她突然出現在他身邊,突然離去,要來便來,要走便走。
他看似鎮定從容,其實絲絲漣漪輕皺,風旛輕揚。
一輪紅日爬上半空,金燦燦的日暉灑遍峽穀的每一個角落。
瑤英身上漸漸暖和起來,忍不住往曇摩羅伽懷裡蹭了蹭,呼吸透過衣衫,灑在他胸前。
曇摩羅伽閉上眼睛,讓她依偎著自己,這樣她能睡得舒服點。
寂靜的山坳,忽然有腳步聲響起。
畢娑牽著兩匹馬找了過來,探頭探腦一陣,上前幾步,壓低聲音道:“攝政王,文昭公主的親兵找過來了,公主一夜未歸……他們擔心公主出事,找到大營,問公主去哪裡了,我找了個借口搪塞了過去。大軍就要開拔……您也該動身了。”
曇摩羅伽抱起瑤英,“我送公主回高昌。”
畢娑皺眉,不禁拔高了嗓音:“您的身體……必須儘快趕回聖城……”
“送她到了高昌,我會馬上趕回去。”
曇摩羅伽淡淡地道,裹緊瑤英,送她上了馬背。
這一番動靜驚醒了瑤英,毛氈動了動,伸出一條胳膊,接著,她疲憊的臉探出毛氈,迷離的目光漸漸清明,眉頭緊皺,視線慢條斯理地睃巡一圈,落到了曇摩羅伽身上。
曇摩羅伽站在黑馬旁,沉默不語。
瑤英臉上帶了幾分熟睡的人被吵醒的薄怒,雙眼微眯,似乎在思考著什麼。
畢娑眼觀鼻鼻觀心,一動不動。
涼風吹拂,瑤英咳嗽了一聲,看著曇摩羅伽,問:“去哪兒?”
畢娑不敢吱聲。
曇摩羅伽扶瑤英坐穩,淡淡地道:“我送你回高昌。”
瑤英一笑,聲音沙啞:“不勞煩攝政王送我回去,我不回高昌,魏朝收複失地,我要去聖城覲見佛子,向他獻上!國書和謝禮。”
畢娑呆了一呆。
曇摩羅伽眼簾抬起。
“我們是不是順路?”瑤英裹緊毛氈,“正好遇到你們,現在亂匪橫行,我隻帶了幾十個親兵,跟在大軍後麵走更安全。我現在很累,渾身難受,想回營地的大車裡好好睡一覺,快走吧。”
“攝政王今天早上說了什麼,我記得清清楚楚。”
不等曇摩羅伽做什麼反應,她催促畢娑:“走吧。”
聲音透出濃濃的疲倦。
畢娑不知道該說什麼,朝曇摩羅伽看去。
一碗熱水送到她麵前。
她怔了怔,抬眸。
曇摩羅伽立在她跟前,手裡端著的水往她唇邊遞了遞,猙獰的臉麵無表情,道:“喝了。”
瑤英心輕輕顫了顫,就著他的手喝了幾口水,溫熱的水滑入喉嚨,感覺舒適了點。
看她喝了水,曇摩羅伽上馬,胳膊從她雙臂擦過,將她攏在懷中,提起韁繩。
“睡吧。”
他輕聲道,呼吸灑在瑤英頭頂。
瑤英抬起頭看他,頭發蹭過他下巴,神情警惕:“去哪兒?”
曇摩羅伽望著遠方,餘光看到她額頭的青腫越來越明顯了。
他特意避開大道,峽穀人跡罕至,她不會武藝,冒雨一路找過來,擦傷肯定遠遠不止他看到的那幾處。
“去聖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