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秋蹲在地上, 頭垂得低低的,整個人蜷縮著,活像隻鵪鶉。然而這還不夠,她恨不得自己登時變成土行孫, 可以一頭紮進地底下, 把自己遮得嚴嚴實實。
她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 迫切的希望夜幕瞬間降臨, 或者是電閃雷鳴, 突然間淒風苦雨, 反正總之要天光散儘, 好讓黑暗遮住自己的這張臉, 彆讓人看清楚自己的這張臉。
周衛東的這位大哥果然認識八中的餘秋,而且兩人之間還有點兒淵源。
她之所以清楚這些, 是因為周家大哥正坐在井水旁, 一邊心不在焉地洗著胡楊好不容易種出來的大蒜, 一邊絮絮叨叨地對著空氣懺悔。
對, 他是麵對著空氣說話, 因為從頭到尾,他都沒有看著餘秋的方向。
周大哥不敢看餘秋,他整個人都沉浸在深深的懊惱當中。
他懊惱當初自己不應該跟著同伴衝進餘家, 砸爛了餘母視為生命的鋼琴。
他懊惱不該將餘秋的母親直接架走, 勒令她跪在大太陽底下寫懺悔書。人都曬暈了,也不讓人家到陰涼處歇歇。
他更懊惱那些女學生硬逼著餘秋的母親剃陰陽頭,還拿皮帶打她的時候, 自己沒有開口阻止。
他還懊惱那些人硬逼著餘秋的母親在台上跳忠字舞時,自己也是下頭那個鼓掌叫好的人之一。
他的確認為那個女鋼琴家罪孽深重,需要好好脫層皮,洗了骨血重新做人。
但是他並沒有想過她會用自殺來了結自己的生命。
被鬥倒的人很多,關進乾校刷廁所的,當挑糞工的,比比皆是。為什麼人家都能活下去,她卻要死呢。
一定是她自知罪孽深重,所以畏罪自殺。
他在家裡飯桌上發表自己的觀點時,平常一直和顏悅色的母親,卻突然間發了很大的火,抓著雞毛撣子狠狠抽了他一頓。
他莫名其妙挨了打,隻覺得委屈。
最後母親卻哭了,說他出生的時候難產,要不是餘秋父親拚命搶救,他這條命就沒了。
結果人家費儘心思救下來的小畜生,卻逼死了人家老婆。
當天夜裡,周家老大做了噩夢。他想起很小的時候,自己其實每年都跟著父母去餘家拜年。他家有很多大孩子小孩子,好像都是跟自己差不多的情況。
不過他很少見到餘教授,因為同事要回老家過年,所以他經常替彆人值班。
招待他們這些客人的就是餘秋的母親,那是個很和氣的女人,從來不肯收他們拎上門的禮品。
那個時候的小餘秋常常坐在小房間裡頭,一本正經地看著什麼書,偶爾也會出來跟同齡的小女孩一塊兒玩,眼睛亮晶晶的,神氣的很。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們家就搬出了醫院安排的房子,住進了一個雜院子。自己也再也不跟著父母去拜什麼年。
周家老大說的顛三倒四,常常含含混混地說了幾句話之後,就突然間緊緊抿上嘴巴,把剩下的話咽進肚子裡頭去。
他不知道該怎樣麵對餘秋,他記得自己最後一次看到這個姑娘,
是她媽媽死的時候。那雙神奇的大眼睛灰蒙蒙的,看不到任何活人的氣息。
他覺得可怕,他原本想上前跟她說幾句話來著,結果卻嚇得落荒而逃。
從此以後,他都避著餘家的一切走。
可他沒想到,餘秋居然會選擇下鄉,而且還跟自己的弟弟在一個公社。
看到弟弟蓬頭垢麵的,從田裡頭回來,他心痛。
看到餘秋灰不溜秋的跟在後麵,他更難受。
因為按照政策規定,作為獨生子女的餘秋,其實是可以留在父母身邊不用插隊的。
如果她母親還活著的話,她何必下鄉難受這種苦。
“我……你……”周家老大支支吾吾了半天,終於擠出一句話,“你媽媽的事情,我們……”
餘秋根本沒心思聽他的懺悔,雖然她很清楚,在現在的格局下,這個人能夠鼓足勇氣說對不起,也是石破天驚。
如果她夠革命去舉報的話,說不定他也會被拉去當成叛徒,進行批判。
隻是她對這一切並不感興趣,況且她也沒有資格替任何人說出原諒的話。
死的那個人是一位母親,也是真正苦主在世間原本唯一可以依靠的對象。
她不曾承受過彆人的苦楚,她又憑什麼替彆人原諒呢?
周家老大遲遲沒有聽到餘秋的聲音,也不敢回頭看。
這一年多的時間,他幾乎已經不參加任何活動,而是成了彆人嘴巴裡頭的書呆子,隻埋頭學習,放學了就幫母親做家務。
他在廣東插隊的堂哥給他寫信,說當地非常流行逃港。為了防止思想動搖,上麵動不動就組織知青開會,規勸他們一定要當社會主義的主人,千萬不要去資本主義當奴隸。
但是堂哥卻非常疑惑,既然如此,為什麼隻見大陸人往香港逃,卻不見香港人跑回大陸呢?難道人們都喜歡幫當苦慘慘的奴隸?
為什麼我們一天到晚你鬥我,我鬥你,人家卻可以安居樂業地過日子呢?
有開大會小會劈鬥的時間,為什麼不能正正經經地做事呢?
嚇得周家老大立刻將這封信給燒了。這可是反動,要是被人看到了,妥妥的□□鐵證。
可是他心裡頭卻埋下了一顆種子,他隱隱約約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既然林賊能欺騙主席,搞出了好多烏煙瘴氣的東西,那會不會還有更多的林賊呢?他們現在做的這一切真的正確嗎?
周家老大不敢跟任何人討論這些問題,他懷疑自己真的成了書呆子,所以思想動搖了。
省裡頭組織代表團慰問下放知青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報了名,一是看看下鄉一個月的弟弟到底過得怎麼樣?二就是出來看看外頭的世界,省得自己著了魔障。
可是這一路走來,他心裡頭的疑惑更多,為什麼農民要這麼辛苦?為什麼美國的宇航員都登上了太空,而我們的農民卻連電燈都沒見過?
對了,還有今年的中美建交。大壞蛋一下子就變成朋友了,以前的蘇聯老朋友卻成了大壞蛋。
到底什麼是好人,什麼才是壞人啊?
周家大哥發呆的時候,周衛東已經興衝衝地跑了出來。他用自己的一塊橡皮跟村裡頭的小孩子換了一兜覆盆子,獻寶一樣送到大哥麵前:“你吃,可甜了。咱們今天晚上吃烤鯉魚,酸菜杆子酸辣椒燒魚雜,保準好吃的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