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雨被他紅紅的眼眶嚇壞了,顛三倒四地重複了一遍餘秋的話,然後又重重地歎了口氣:“我覺得吧,你姐可能還是人生沒有目標。大概為人民服務這件事框子太大了,她不曉得具體應該怎麼做。”
胡楊眼睛還紅著:“你怎麼就知道啊?你從一開始就清楚要多為社員著想,多做點兒事。我爸媽都說如果我二姐能有你一半,他們都高興死了。”
現在楊樹灣的學校能辦得這麼好,田雨當初打下的基礎功不可沒。沒有她起這個頭,後麵大家也想不到這麼多。
田雨有些不好意思,開始拿腳踏地麵:“那裡也是你們幫我的,而且楊樹灣人對咱們多好啊。都是一顆心換一顆心唄。你彆在你姐麵前說這話,她會不高興的。”
她舅舅舅媽老拿她的事情說表妹,什麼她又受到表彰了,什麼主席都接見過她,還表揚了她是真正的為人民服務。表妹現在連信都不肯跟她寫了,嫌棄她討厭。
胡楊卻沉下了臉,憤憤不平道:“她有什麼臉不高興啊?我看有些人,他們的心是捂不熱的。他們以為自己是老爺是太太是少爺是小姐,理所當然要被人伺候著。”
醫療站裡頭傳出胡二姐不滿的抱怨:“我就是不舒服,我每天都心慌,下午就潮熱盜汗,夜裡頭咳得根本睡不著。你能保證我沒有肺結核嗎?我先前查過,我就是肺結核。”
周醫生微微皺著眉頭,他沒有接觸過像胡二姐這樣的大陸病人。
他在楊樹灣在紅星公社碰到的體檢病人個個都是和顏悅色,誰要是聽說自己沒病,全都歡天喜地。沒有誰跟胡二姐似的,非得裝病。
最可笑的是她裝病的手段就是強調自己不舒服,連偽裝體溫升高之類的都不用,好像她是女王,她說什麼就是什麼一樣。
周醫生可不慣著他,他當慣了“禦醫”,見過的權貴多的是,壓根不把胡二姐放在眼裡。
他語氣硬邦邦的,一點兒都不客氣:“抱歉,作為大夫我隻能依據我看到的聽到的檢查到的結果來判斷病情,而不可能病人說什麼就是什麼。假如這樣的話,那病人為什麼要來看病呢?他們完全可以自己診斷,然後上藥店買藥吃。”
胡二姐臉漲得通紅,指著周醫生道:“你們就是資本主義洋大夫那一套,根本不知道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
胡楊的臉唰的一下白了,他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樣的話,居然可以從他姐姐嘴裡頭說出來。
先前小秋要給他看病的時候,她表現出對赤腳醫生的不屑一顧。現在給她請了苔彎的專家,她又指責彆人是資本主義。
什麼時候起,二姐變成了這樣?是非對錯的標準不過是到底合不合她的意。不合她的意,她就能打著反格命的旗號給彆人扣帽子。
假如她在楊樹灣在紅星公社的話,那些當初劈鬥小秋的人群當中,是不是也會有她的身影?而且是叫囂最厲害的那撥人。
格命成了什麼?格命從頭到尾就是個笑話,是被人利用打壓旁人的工具,是冠冕堂皇的無恥之極。格命的目的本來是為了消滅特權,可為什麼反過來倒是讓特權滋生的更厲害了?
屋子裡頭的胡二姐還在不依不饒。她父母18年時間培養出來的謙虛禮貌,在三年多的下放時間裡頭就被磋磨得一乾二淨。此刻的她,蠻不講理起來絲毫不遜色於她最看不上的農村婦女。
她一個勁兒追著周醫生,非得周醫生跟她保證她長命百歲,無病無災到天年。否則要有什麼不好,全是因為這次她生病沒有調養好。
周醫生簡直要發火了,不知所謂,這都是什麼人啊?
陪同下來的省衛生廳乾部簡直沒臉見人,怎麼讓這潑婦跑到苔彎客人麵前來了?真是丟不起這個人。
瞧見餘秋,黨委書記一個勁兒衝她使眼色。趕緊的啊,這姑娘還傻愣著乾什麼?馬上想辦法解決這個事。
餘秋本能地想翻白眼,裝什麼病不好裝肺結核。真搞不懂這些人究竟是什麼惡趣味。
曆史上大詩人拜倫希望自己死於肺結核,因為這樣女士們就會說他彌留的樣子很有趣;小仲馬更是給茶花女安排結核病死去,跟古早期的韓劇女主必患白血病一樣惡俗;甚至還有文人墨客表示肺結核是高貴與浪漫的象征。大概他們覺得咳出來的血也有一種淒涼的美。
他們顯然不知道結核病究竟有多淒慘,居然還能看到浪漫。真正的病人都很痛苦的,尤其是在化療技術出現之前,結核病就是絕症。
餘秋看了眼胡楊,心中歎了口氣。人在惡劣的環境下想要保持紳士淑女,那非得有極為強大的內心不可。不然怎麼會說衣食足而知榮辱,倉稟足而知禮節呢。
她走進屋中,朝胡二姐露出個微笑:“你是肺結核?”
胡二姐立刻點頭,趾高氣揚地拍出了病曆與病假條:“你看看清楚,這是我們部隊醫院診斷的,大夫又紅又專,不會搞階級破壞。”
餘秋點頭微笑:“那你應該是得過肺結核了。不過沒關係,很多人都得過肺結核。甚至有的人感染的時候壓根就不知道,也沒有出現過臨床症狀。這個病治好了,還是能夠正常的工作生活的。我看你現在就不錯。”
胡二姐怎麼肯承認,她立刻捂著嘴巴開始咳嗽:“哎呀不行,你沒看到我虛弱著嗎?你們這些大夫也太不負責任了,完全不拿貧下中農的命當命。你是怎麼為人民服務的?”
餘秋笑容不變:“病沒好啊?那好啊,繼續吃藥。”
她轉過頭招呼韓朝英,“拿藥過來,這個病人必須得進行規範化化療,不然的話病是好不了的。”
胡二姐的臉色變得詭異一些,她立刻強調:“我不用吃藥,我先前已經吃過藥了。現在就是恢複期,需要靜養。”
餘秋保持微笑:“那你的藥物用的肯定不夠,時間也不夠啊。結核病必須得早期、規律、全程、適量、聯合化療。整個治療方案分強化期和鞏固期兩個階段,療程起碼為6個月。要是藥物治療無效的話,還需要進行手術。”
胡二姐被嚇壞了,結結巴巴的重複了一遍:“手……手術?你……你要開刀。”
“對呀。”餘秋溫和地看著她,“既然肺都壞掉了,為了防止病灶進一步擴散,我要在你的胸口上開刀,然後切掉肺組織。”
最後三個字,她肺字加重,組織兩個字輕輕的,還衝胡二姐咧嘴一笑。
可憐的胡二姐嚇得心慌手抖。術業有專攻,在裝病之前,她顯然沒有做好充足的功課,三兩句話就麵如土色。
餘秋還安慰她:“你不要怕,我們儘可能還是選擇藥物治療。不過在給你用藥之前,我必須得先跟你說一下藥物的副作用。比方說嚴重的胃腸道反應,惡心嘔吐是很常見的。吡嗪酰胺、利福平這些藥物容易導致嚴重的肝損害,吡嗪酰胺可以導致高尿酸血症、痛風,乙胺丁醇也有類似的副作用。任何藥物都有可能會導致過敏,普通的是出現藥疹,還有更為嚴重的情況。當然還有部分患者在服用抗結核藥物後會有視力損害的表現,常見於乙胺丁醇副作用。”
胡二姐的臉越聽越白,到後麵她都忍不住打起了哆嗦。
餘秋還一本正經地強調:“雖然藥物有副作用,但是為了治病,你還是得好好吃藥。來吧,先把這些藥給吃了。”
胡二姐整個人抖成篩糠,結結巴巴地強調:“我……我要回家治病。”
“那可不行。”餘秋煞有介事,“你不知道肺結核會傳染嗎?你這樣的最好隔離。剛好我們紅星公社衛生院有一個專門的肺結核病房,你送進去就可以了。那裡頭全是肺結核病人,誰都不要嫌棄誰,大家相互鼓勵,可以早日戰勝病魔。我會跟你父母說這件事的,他們一定會為你高興。”
胡楊在外頭替餘秋背書:“我爸媽說了,我二姐的所有情況全聽你的。你說怎麼治療就怎麼治療。”
胡二姐的精神環境徹底崩潰了,她發出一聲尖叫,拚命地喊著:“我沒病,我好好的。”
餘秋不為所動:“那可不行,必須得好好治療。萬一你以後恢複不好,豈不是都成了我們的責任。我們可是要對貧下中農負責的。”
“不關你們的事。”胡二姐驚慌失措,想抱餘秋胳膊,卻被餘秋輕輕巧巧地避開了。
作為大夫,她也得要自保嘛。雖然肺結核人群易感,大部分人感染了之後也不會有臨床症狀,最多就是體檢的時候在胸片上發現陳舊的鈣結節。但好歹她也得愛惜著點兒自己。
胡二姐隻能抓住周醫生這個救命稻草,拚命地催促:“你快點跟她說呀,你們快說呀,我沒病。”
周醫生側過了腦袋,不想搭理這年輕的姑娘。果然不管在什麼樣的世界裡,特權階層都是最惡臭無邊的。
餘秋看著幾欲瘋狂的胡二姐:“你沒病,可以正常工作生活,對嗎?”
胡二姐拚命點頭,一個勁兒地強調:“對,我沒事,我好的很。”
餘秋輕輕地“哦”了一聲,然後示意胡楊進屋子:“既然如此,你就給她安排工作。我們楊樹灣不養閒人。勞動是我們的權利,也是我們的義務。想要複習迎接高考的話就去夜校,我們這兒都是一邊學習一邊搞生產的。”
她側過頭盯著胡二姐,“你要是不願意就回家去,誰願意養著你誰養去,我們這兒不是收容站,不免費提供食宿。”
田雨目睹全場 ,簡直要給餘秋跪下了:“小秋你太厲害了,這就是我想說的話呀。我就是不曉得要怎麼講。”
餘秋點她的腦門子:“這話我能說,你不能說。”
田雨茫然:“為什麼呀?”
傻妞妞,餘秋都想揉她的腦門子了。
因為人家是你的大姑姐呀。你得罪了大姑姐有什麼好處?沒看到胡楊他媽都護著她這個閨女嗎?你得罪大姑姐等同於得罪了婆婆,順帶著還得罪了婆婆娘家人。以後你進門能有好臉色看才怪呢。
唉,真愁啊,難怪人家說低頭嫁女兒,高頭娶媳婦。這姑娘嫁進了豪門也叫人犯愁,生怕姑娘被身份尊貴的婆家人看不上,要給她小鞋穿。
他們家小田雨以後要嫁到胡家去了,這日子可不一定好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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