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著眼睛的布被解開, 長時間沒有視物她下意識用手遮住光亮。眯起眼儘量適應屋內的光線,朦朧之中隻見一男子如芝蘭玉樹。
正是在普恩寺匆匆一瞥的公子。
顏如冠玉、豐采高雅的男子,實難與她見過的那個麵黑貌醜的凶徒相提並論。然而他的聲音不會錯, 分明是那個曾經挾持過她的程禹。
程禹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她, 唇角的笑意越發擴大,“裴二姑娘果然與眾不同, 這般遇事不驚著實令我感到意外。”
她微斂著眼皮,“程公子費儘心思請我來做客,我自然是要給主家麵子。”
十五歲的少女, 恰如那欲綻還羞的花骨朵兒,明明應是最懼風雨的嬌嫩, 卻好似曆經滄桑般從容淡定。
鳳命。
好一個將來可能母儀天下的女子。
程禹嘴邊的笑不及眼底,越發的幽深。陳陵的那個妹妹去而複返, 為留在東都城竟然告訴自己那麼一個天大的秘密。
他曾聽過有人夢中預示災難發生從而逃過一劫之事,卻不想陳陵的妹妹竟然能夢到改朝換代的大事。
陳遙知說商氏必將滅亡, 公冶楚會是取而代之。公冶楚當上皇帝後,立皇後裴氏, 即裴家的二姑娘裴元惜。她說裴元惜注定要當皇後,誰娶了裴元惜誰就是真命天子。
真命天子靠一女子擇選,他是不信的。
不過裴元惜的鳳命之說,他在普恩寺老方丈那裡得到答案。鳳命確有, 但江山易主非一女子所能主宰。
陳陵的那個妹妹…嫉妒之心頗重, 略有些心術不正。
他人意圖如何,又有什麼目的, 他並不在乎。他在乎的是程家的血海深仇,勢必要讓公冶楚血債血還。
“裴二姑娘如此配合,實屬難得。如此便請裴二姑娘在我這裡小住幾日, 你我也算得上是過命的相識,容過略儘地主之誼款待姑娘。”
過命的相識,還真是。
他確實差點要了她的命。
“既然程公子誠心款待,那我恭敬不如從命。叨擾了。”裴元惜說得自然之極,仿佛真是來他這裡小住幾日的客人。
程禹的笑意越發的興味,眼神如鉤子一般生生折損了玉樹臨風的氣質,倒叫人生出一種假臉戴麵具之感。
“我怎麼從來沒有發現東都城還有你這麼有意思的姑娘,聽說你曾經癡傻十年,一朝清醒過來立馬揭穿那姨娘的陰謀。我心中略有疑惑,你真的傻過嗎?”
一個傻子再是好了,也不太可能聰明到如此地步。
裴元惜神色未動,眉眼神情如常,“傻過。”
程禹舔了一下唇,笑得有些邪肆,“還真是令人難以置信,聽說你清醒過後還能清楚記得癡傻時候發生的事,我很好奇那是怎麼樣的一番滋味?”
裴元惜聞言,極其認真地看著他,“這種滋味彆人不知,程公子難道不知嗎?程公子將自己偽裝成另外的樣子,從高高在上人人稱讚的國公府世子,變成痞氣無賴般的藏頭露尾之人,其中滋味如何?”
此言一出,程禹臉一變。臉上的笑容收起,原本略有些放浪無形的姿態微微站直,露出一種十分古怪的表情。
他一步步走近,眼神陰鷙,“你知道什麼?你怎麼知道我在偽裝成另外的樣子,這原本就是我真正的樣子。”
“我以前未曾見過程公子,卻也聽過程公子之名。世人雲:四方神柱,東都程郎。東都城的百姓景仰傾慕你,將你比成四方神柱,喻你如神柱一般頂天立地豐神偉岸。你說現在這樣的你才是真正的你,那你將過去那個你置於何地?”
裴元惜的話讓他停住腳步,他陰鷙的眼神不掩恨意,“景仰傾慕我?他們哪裡是在稱讚我,不過是畏我國公府的威名。國公府一朝落敗,我便如同長街的過街老鼠一般,誰還記得我曾經是誰?天下人天下事,唯當權者為大。好比公冶楚那等殘暴之徒,卻能高高在上,又置世人於何地?”
公冶楚殺儘商氏皇族,天下百姓朝中眾臣一個個裝聾作啞。若如陳陵的妹妹所說,將來公冶楚還能坐上龍椅稱帝。
這世間哪有公平可言?
既然如此,他要那好名聲有何用?反倒不如學那陰險狡詐之人,痛快一日是一日。等報了家仇,一切再從頭來過。
宣平侯府的這位二姑娘何嘗不是趨利逐波之人,不是為權為勢為富貴,以後又怎麼會嫁給公冶楚?
“裴二姑娘自是不會認同我說的話,想必你心中真正傾慕的是公冶楚那樣的男子吧?你傾慕的是他的人嗎?我看未必,你必是看中他的身份權勢。”
“我不喜歡公冶大人。”她說的是實話,“公冶大人也不喜歡我。”
程禹冷笑,“試試看便知。”
裴元惜看著他,單憑長相而言他無疑是很出色的。除去公冶楚,他是她見過長得最好的男子。“我聽人說過,以前程公子若是出行,東都城多少姑娘湧上街頭想一睹公子的風采。她們若知那個驚才絕豔的世家公子,如今不過是個挾持女子威脅他人的歹徒,不知該有多傷心?”
“她們自傷心她們的,與我何乾?”程禹滿不在乎,眸底的那一絲悵然逃不過裴元惜的眼。
“程公子真的不在乎嗎?時至今日,你仍是多少人的春閨夢裡人。你可知有多少人替你惋惜。曾經你唾棄那些紈絝子弟,斥他們不學無術。你不與奸邪之人為伍,一身清正如同清風朗月。如今你摒棄曾經的自己,活成自己最討厭的樣子,你真的開心嗎?”
程禹臉一沉,“說得好像你有多了解我似的,你怎麼知道我不開心?我不知道有多開心,看到你們不開心我就越高興。你不是傾慕公冶楚嗎?你費儘心機同皇帝交好,還讓皇帝認你為乾娘,你不就是想趁機親近公冶楚?若是你現在成了我的人,你猜公冶楚還會不會要你?”
他一邊說著,一邊又將她欺近。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個想法,如果自己真的要了她,那麼她的鳳命依附的是誰?
裴元惜的瞳仁中倒映出他的樣子,越來越清晰。她用一種同情的目光回視著他,那同情中還有幾分憐憫。
“最無用的男人,才會以征服女人為樂。程公子以為這麼做,我便無路可走嗎?”
“怎麼?你不會是想以死保清白吧?”程禹的眼中露出一絲嘲諷。
她搖搖頭,“不會。任何東西都沒有我自己的性命重要,我也不會因為失去清白就覺得活不下去。當然我也不是那種從一而終之人,更不可能因為曾經委身於你而對你死心塌地。”
“你…”程禹眼中的嘲諷實實在在變成驚訝,“你可是侯府出來的姑娘,竟然會有如此驚世駭俗的想法?女子以男人為天,你不從一而終,不忠貞自己的男人,你想做什麼?”
“我隻是我。我為何要以男人為天?你們男人有把自己當成天嗎?你若真當自己是天,那便應該頂天立地無愧於心,如此下作逼迫一個女子,口口聲聲說著要報家仇,行的卻是小人之事,你配為天嗎?”
她神情依舊平靜,說出來的話不徐不緩卻一字一字清楚無比。
程禹驚訝之色轉為陰鷙,已然欺到她的眼前。她的眼神無懼,靜靜地看著他。他的氣息近在咫尺,她並不喜歡。
兩人對峙一會,程禹突然笑了。
“好一個不以男人為天的女子,是我孤陋寡聞了。”
被人唾棄又如何,昧著自己良知又如何,隻要能報仇他寧願不認過去的那個自己,就這麼與自己最嫌棄的樣子同流合汙。
公冶楚啊公冶楚,你隻要敢來,我便讓你有來無回。
他戲謔地挑起她的一綹發絲,在手中把玩著,“既然如此,我們便安置吧。”
她望進他的眸中,“你不會的,你是程禹。便是你如今落魄,活成自己最不喜歡的樣子。我知道在你的心裡,你始終是那個才貌雙冠的程世子。”
他瞳孔微縮著,似有暗光眸中黯然而過,“程世子?嗬…我還是什麼程世子?我不過是個家破人亡的喪家之犬…”
她不再言語,隻平靜看著他。
他慢慢遠離她,目光變得有些複雜,“裴二姑娘是個聰明人,好生待著吧。”
在他走後裴元惜輕輕籲出一口氣,這才有心思打量屋子的布置。一應家具倒是齊全,桌椅床櫃的木料皆是中等。屋子收拾得很乾淨,被褥等物聞著一股漿洗晾曬過後的陽光氣息。
也不知道是什麼地方,應該離東都城很遠吧。
她想著祖母他們,必是早就獲救。不管報不報官,父親定是會來救自己的。還有她的重兒,一定會來救她。
至於公冶楚……
她甩甩思緒,慢慢走到窗前。自己沒有行動受限,門窗也沒有封死。程禹如此放心,證明自己是絕對逃不出去的。
從窗戶往外看,似乎是一處莊子。隱約可見遠處的田地和低矮的屋舍,入目所見的人影皆是農家打扮。
門被從外麵推開,帶她來的那個婆子進來。幾日相處,她知道這個婆子姓何,人稱何嬸。一路上何嬸倒是沒有為難她,甚至還有幾分討好。
“姑娘若是悶了,可以到外麵走一走。”
裴元惜點點頭,越發肯定他們如此放心,所以憑自己的能力是根本逃不出去的。或許他們讓自己在外麵走動,是想引什麼人上鉤。
公冶楚。
程禹的目標一定是公冶楚。
何嬸是來送熱茶的,一邊擱東西一邊閒聊,“一路上若是有得罪姑娘之處,還請姑娘體諒。我家公子是再好不過的人,論人品相貌與姑娘真真是天生一對。姑娘且安心留在這裡,我家公子必會善待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