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吸了一口氣,說。
“因為你想要活下去,想要為自己獲得更多的籌碼,你甚至想要讓我們為你鋪一條後路,但如果你真的對安室先生動手,那麼這條後路就斷了。”
“你不會把自己逼上絕路,所以……騙人。”
掌心的溫度將力量傳遞到了我的身上,在艱難地說過了最開始這段話之後,接下來的內容就變得順暢多了。
“你想要我做什麼?幫你製藥?還是關於專利的事情,或者,是關於那個課題今後在表世界的推廣?不管是什麼,都已經到了這個程度了,明明你已經做出選擇了,為什麼還要說謊呢?”
“說謊並不會讓交涉變得更順利,那種一眼就會被看破的謊言,還有虛張聲勢的布置,都不會幫你換取到更多。”
“但你總會得到你應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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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爾摩德笑了,先是低著頭,用手捂著額頭的沉笑,之後笑聲越來越大,終於演變成了放肆的笑,笑到幾乎要流下眼淚來。
她看著我,臉上不再是沉穩又妖嬈的表情,而是變成了一種帶著壓迫感的逼視。
我想我能理解那樣的眼神,她是一個演員,是一個習慣了和命運虛與委蛇的人,她誰都不相信,誰都可以利用,但最終敢依靠的,隻有自己,隻有靠自己得到的,偷來的,搶來的,騙來的一切。
因為她的人生充斥著虛假,因為她本身就是一個虛假的,甚至不被世界承認的“人”。
她垂下眼,沉默了一下,臉上才重新掛回原本的笑容。
她說:“你猜錯了一點,甜心,我的確綁架了安室透,也在他身邊安放了炸.彈。”
“人總要給自己留退路,他死了,我還可以回到組織。就算萬一到了最壞的地步,拉著那家夥去地獄也不算寂寞。不過……看樣子似乎不用走到那一步了。”
伴著她的話音落下,另一個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
“雖然收到你殉情的邀約是件榮幸的事情,不過,請恕我拒絕。”
伴隨著男人帶著磁性的聲音,持槍的金發青年緩緩從陰影裡走了出來,在月色下,深色的皮膚上似乎有不少大大小小的擦傷,但那雙紫灰色的眼睛卻是格外明亮。
“現在,貝爾摩德,你的牌沒了已經沒了,想好接下來的選擇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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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貝爾摩德襲擊是一個意外,降穀零承認,自己那個時候是有一些疏於防備,才讓那位變了裝的千麵魔女得手。
再醒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被關在了一個倉庫裡,周圍明顯安設了炸彈,稍微動一動都可能爆炸的那種。
降穀零當即便意識到事情大條了,但所幸最近事態原本就很緊急,所以公安係統一直對他的信號進行著實時追蹤,眼下他的信號出現了異常,公安方麵在第一時間便有所察覺。
最近一段時間,組織內部原本就十分動蕩,即使是貝爾摩德,想在這個時間裡調動任務外的成員也有點困難,所以倉庫周圍倒是並沒有眼線,隻有幾個監控攝像頭——隻要入侵替換畫麵就可以一直維持他被囚.禁的假象,為他接下來的行動爭取時間。
他追蹤著自己的馬自達一路來到了河堤,正好趕上了對峙的最關鍵的時刻。
時間剛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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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真是讓人意外,波本,看來在組織的這些年,你還沒有用儘全力。”
“沒想到你們居然能做到這個程度,看樣子,組織徹底毀滅的日子也不會太遙遠了。比起抵抗注定發生的事,為什麼不選擇順應呢。逆流而上總是很辛苦的。”
“當然,就算是順著潮流,從水裡撈一點想要的東西也並不是什麼十惡不赦的事情不是嗎?”
貝爾摩德的神經似乎徹底放鬆了下來。
我無法從她臉上的表情來判斷她此刻真正的心情,畢竟她是最擅長偽裝的千麵魔女,是擁有精絕演技的女演員。
但是她的態度似乎已經很明顯了。
其實從她出現在這裡的時候開始,她的態度仿佛就已經擺在了明麵上,因為她已經知道了降穀零的身份,卻並沒有選擇在組織內部揭發,而是和我們交涉,因為她在乎的並非組織的存續,而是她個人的未來。
是的,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為她自己謀求一個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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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於徹底弄清了貝爾摩德的目的,還有她現在真實的處境。
她是為了給組織首領烏丸蓮耶試藥而開發出的克隆體。克隆技術大致流程是利用提取出的乾細胞逆向發育成胚胎,之後胚胎就會如正常人類一樣發育成長。
組織內的研究基地設有專門的培育器械,而貝爾摩德就是第一例不通過母體、隻是依靠人造子宮發育成熟的克隆胚胎,利用這種技術製造出的胚胎發育速度比一般人類要快上很多倍,衰老速度也是。在她生命的最初時光,僅僅在十餘年之內,貝爾摩德的身體就幾乎經曆了從幼年到老年的變化。
細胞異常的生長速度帶給身體的是無比強烈的折磨和超乎尋常的負擔,那樣的生活宛如地獄——原本按照她的自然生長周期,要不了多久她就會徹底死去。但就在這個時候,新一代的藥物誕生了。
她成了第一個試驗藥性的“人”,在吃下那種藥之後,她的身體經受了比從前任何一次都要強烈的劇痛。
身體變回了年輕的女人模樣,之後,屬於這副身體的時間徹底靜止了。
這個實驗結果讓首領欣喜若狂,那個時候,那個人最早服下的維持生命的藥物幾乎已經要失去效力了,所以沒有進行更多的實驗,首領吃下了新研製出的藥物。
然而或許是因為早年服下的藥物尚在體內有殘餘,又或者是人類的身體和克隆體到底有本質的區彆,總之,那種藥沒有讓首領回到年輕的時候,而是維持著衰老的狀態繼續存活著。
更糟糕的是,在一段時間之後,藥物會不定期地讓身體產生難以承受的劇痛,那是細胞不自然生長帶來的扭曲的痛感,那種劇痛蠶食著那副身體的生命力——於是那個人強迫宮野夫婦製作出了緩解疼痛的藥物,而那種藥物卻會削弱原本銀色子彈的藥性,會讓原本被停止的時間以緩慢的速度繼續前進。
也就是說,死亡最終還是會降臨。
首領希望研究可以繼續推進,希望能早日克服這些副作用,但就是在這個時候,宮野夫婦的研究所發生了火災。
火災燒毀了大半關於銀色子彈和鎮.痛劑的相關資料,一同燒毀的,還有克隆體實驗所用的孵化器和已經成型的實驗體。
根據調查,那次的火災並非意外,而是某些克隆體因為無法忍受那樣的人生而對組織發起的複仇。
克隆體會背叛,這樣的認識讓組織的首領產生了深深的恐懼,於是那位膽小的首領大人下令銷毀了當時所有的克隆體,除了貝爾摩德。
首領需要留下她繼續成為藥物的試驗品。
為了困住貝爾摩德,首領在她身份問題上大做文章,據說那個人設置了一個係統,一旦那個人徹底死去,那麼貝爾摩德的真實身份就會在組織內部曝光,但不僅如此,她作為克隆人的存在也會和組織的一個廢棄研究所一起被曝光到表世界,這樣一來,不管是表世界還是裡世界,都不會再有她立足之地。
事實上,如果克隆人的存在曝光的話,整個學術界大約都會轟動吧。這是倫理與道德的邊界,是不能打開的潘多拉的魔盒,當魔盒開啟的時候,事情或許會朝著不可控製的方向發展。
因此,不管是貝爾摩德本人,還是作為紅方世界的我們,都不會希望這樣的事情發生。
貝爾摩德就是拿捏準了這一點,所以才會提出,她願意成為汙點證人,成為協助者,幫助摧毀組織,來換取她在表世界的身份,但是除此之外,最重要的是,她希望能夠得到當年宮野夫婦研究出的鎮痛劑。
畢竟她吃下了同樣的藥,說不定會在未來的某一天,也要經曆同樣的痛苦,但那種藥物幾乎已經要被消耗殆儘,但是關於藥物的資料卻並沒有留存下來,所以隻能寄希望於我。
至於為什麼是我,那是因為,貝爾摩德曾經在烏丸家裡找到過一卷手劄,那是烏丸家的家史,裡麵也簡略地提及了四六郎的事情。
所以在知曉我也曾經研究出類似藥物的時候,貝爾摩德就猜到了我可能是傳說中的“異世者”,是超越了時空的“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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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個說法,降穀零的眼神微微變了變,仿佛瞬間理解了什麼。
我心虛地往諸伏景光的背後縮了縮,諸伏景光卻十分坦然。
這件事完全屬於科學之外的範疇,是常人所無法理解的,但是因為我本身的存在並沒有傷害到任何人,世界融合也沒有對世界本身造成多大的影響——
“所以這種傳說一樣的故事,就讓它隻是作為傳說而存在吧。”
“不過為了避免未來發生類似的事情,還是要稍微確認一下條件才行。”降穀零說:“如果沒有其他的意外,這件事就交給我和Hiro負責解決,沒問題吧?”
我當然沒有意見,諸伏景光也沒有。
一邊的貝爾摩德意味深長地看著我,幽幽說了一句,真是被照顧得很好的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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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真是不可思議,明明在幾個月之前我還那麼孤立無援呢,才過去不到一年,我仿佛又重新回到了溫暖又舒適的溫室裡,仿佛,不管遇到什麼樣的困難都不必再擔憂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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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關於那場官司……”
提及那場官司,貝爾摩德為自己最開始的惡意引導道了歉。
“不過事情會發酵成這樣,最開始的引導和話題已經不是重點了。”
“我隻是希望你能通過這場官司拿到課題的話語權,能中止相關課題的研究,或者至少讓研究的方向不要繼續向那種藥物的方向發展——那種東西如果出現的話,對表世界的影響也不會小不是嗎。”
“但是那些藏在屏幕背後的惡意還真是讓人意外呢,隻是給一點風聲,就能鬨到這種地步。被那些被你們保護在和平世界裡的一般人在背地裡說那樣的話,說來,還真是諷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