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華宮的宮女麵麵相覷。
平常她們過來服侍的時候, 溫王已在院中練劍了, 寢殿的門當然也打開了, 她們直接進去服侍王妃即可。
可今天不同尋常,天光已經放亮, 院中不見溫王殿下的身影,寢殿大門關得嚴嚴實實。
“知秋姐姐, 你是王妃從娘家帶來的貼心人,你麵子最大了。要不,你去喚醒兩位殿下?”宮女青翠跟知秋商量。
“若隻是王妃, 我是敢敲門的。”知秋麵有難色,“可是還有溫王殿下呢。說老實話, 我不敢。”
“溫王殿下從前也住在安王府。”另一宮女小翠奇怪, “知秋姐姐,你應該跟溫王殿下很熟啊。”
知秋笑著擺手,“安王府裡,沒有一個侍女跟溫王殿下相熟。因為,溫王殿下在安王府時,從來不用侍女。”
宮女們有的很吃驚, 有的卻覺得理所應當。
溫王殿下在熙華宮也很少讓宮女服侍,他一回寢殿,過不了多久,宮女們全部會被打發走,一個不留。
知秋等人不敢拿主意,稟報了掌事女官。女官也不敢擅自作主, 反正熙華宮和悅華宮離得近,便到悅華宮向雍城長公主稟報了。雍城長公主不放心,親自過來看視。
寢殿中有了聲響,“小哥,天亮了。”香瓔慵懶又帶著撒嬌意味的聲音。
雍城長公主眉頭一皺,發現事情很不簡單。
她不動聲色的命令守在廊下的宮女離開。
宮女們遵命退走,雍城長公主側耳靜聽。
溫王的聲音帶著睡意,聽聲音都能想像到他睡眼惺忪、有些迷糊的模樣,“**苦短,不想起床。瓔兒,咱們再睡一會兒。”
“天亮啦。”香瓔嗔怪。
“再睡一會兒。”溫王低笑。
雍城長公主眼眸含笑。
兩個孩子明顯是在一張床上的,不容易啊,阿暘總算開竅了。
雍城長公主輕手輕腳離開了。
稍後,有近衛到了熙華宮,在寢殿窗戶外搭了厚重的簾子。
“做什麼呀?”小宮女悄悄問。
“大概是怕光亮打擾睡眠?”大宮女猜測。
在寢殿前服侍的宮女們走路格外小心,高抬腳輕落地,儘量不發出聲音。
溫王殿下今天早上沒有練劍。
溫王殿下睡懶覺了。
溫王妃也睡懶覺了。
熙華宮的宮女們一開始覺得稀奇,後來漸漸明白了,吃吃偷笑。
圓房了啊。
溫王和香瓔終於圓房,是件大喜事,皇帝特在宮中設宴,宴請安王、廣寧王一家。
長輩們送了不少賀禮,溫王和香瓔發了筆小財。
“瓔兒,這般美事,咱們為什麼要等到現在。”溫王和香瓔竊竊私語。
“什麼美事,你又瞎想什麼呢?”溫王語氣曖昧,香瓔耳後根都紅了。
“發財了啊,難道不是美事?”溫王指著成堆的賀禮。
溫王一幅看看吧你又想多了的神情,香瓔又羞又氣,狠狠掐了他一把。
溫王明明多疼,偏要裝出疼得不得了的樣子,香瓔流露出心疼之意,溫王笑容狡黠。
香瓔知道上當了,小拳頭捶了溫王幾下,溫王美滋滋的,看樣子還挺享受。
皇帝往溫王這邊多看了幾眼。
廣寧王勸說,“陛下不要看到自己兒子被打了,便覺得吃虧了。您如果見過阿暘小時候的模樣,便會知道,現在這個滿臉歡笑的阿暘,是多麼難得。”
“阿暘不是你養大的麼?你對他不好?”皇帝皺眉。
廣寧王調侃,“我對他再好,也不是他親爹啊。”
皇帝老臉一紅,“阿憲,朕敬你一杯。你替朕養了個好兒子。”
“哪裡哪裡,臣是給自己養了個好女婿。”廣寧王謙虛。
皇帝顧左右而言他,“你兒子呢,怎麼沒來?”
廣寧王道:“曉曉這孩子一歲多了,正是調皮的時候。他若是來了,滿屋子亂轉,所有的人都要被他煩上一遍。”
皇帝卻道:“朕不怕煩。下回你把孩子帶上。”
“是。”廣寧王應得爽快。
皇帝還記得敢於和他討價還價的英氏,“你嶽母也沒來。”
廣寧王笑道:“嶽母大人在家陪曉曉。她老人家一時半刻也離不開寶貝外孫。”
皇帝竟生出羨慕之心。
無憂無慮,含飴弄孫,美事啊。
英氏確實是離不開李曉這個寶貝孫子。英圖和琴川公主婚後,要回吉安省親,問英氏要不要同行。英氏既想念娘家親人,又舍不得離開寶貝孫子,猶豫來猶豫去,拿不定主意。
香馥掐指算來,也兩三年沒有給亡父上墳了,過意不去,要陪英氏一起回趟吉安。廣寧王對她一向千依百順,“那我便請個長假,咱們回家看看。”
香馥自然是要帶李曉同行的。這樣一來,安王妃坐不住了,“我半天看不到曉曉就難受,若是分開幾個月,我可受不了。”問英氏道:“你不嫌棄我吧?我也想一起去。”
“成啊,有人打牌了。”英氏樂嗬嗬的。
安王不平,“你們全走了,就剩我一個?這可不行。”於是出行人員名單裡又加上了一個安王。
這下子安王府是全府出動了。
香瓔雖舍不得祖父祖母、父母和弟弟,但回家祭掃是大事,和溫王一起送至郊外五裡亭,依依不舍,灑淚離彆。
安王合府離京的當晚,一騎快馬出了城門,向西北方向疾馳。
騎士到了驛站,將密信交給早就等在那裡的同伴。同伴騎上快馬,絕塵而去。
三天之後,密信傳到了邊城。
謝宣、何盈和東宮屬官吳鋒一同商議,吳鋒頗為欣喜,“安王、廣寧王已經離京,咱們便不必再和哈良部合作了。哈良部要價過高,事成之後要割兩座城池,太子殿下不會同意。”
何盈沉著臉,“依我說,既然咱們主動要和哈良部合作,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兩座城池又如何?給他便是。”
何盈臉頰消瘦得下人,眼睛卻異常明亮,看上去頗有幾分恐怖。
謝宣強忍心頭的厭惡,淡淡道:“我知道,自從咱們到了這裡,諷刺挖苦你的人不少,看不起你的人很多,還有人故意給你使拌子。不過,你也犯不著為了報複這些人,一定要和外族合作吧?須知戰火一開,百姓固然遭殃,我大晉的國力也會有極大損耗。更何況哈良部貪得無厭,將來太子殿下登基,這個爛攤子還不是要他來收拾?”
“是這個道理。”吳鋒讚成謝宣的話,“咱們要跟哈良部合作,無非是因為安王跟哈良部做戰多年,若哈良部入侵,朝中最合適的將帥人選便是安王。安王若出征,廣寧王一定隨行,京城沒有安王廣寧王父子,溫王便勢單力孤了。”
“可是,哈良部若不攻城,我們如何趁亂離開?”何盈忙道。
“這事好辦。”吳鋒殷勤笑道:“下官早已安排好了,兩位的住處今晚會起一場大火,火後有兩具燒焦的屍體。地方官會隨意登記一下,草草了事,沒有人知道兩位已經悄悄啟程回京了。”
何盈心有不甘,“便宜這幫拜高踩低的混蛋了。”
謝宣沒辦法再看何盈這張醜惡的臉,轉過了頭。
香瓔也曾經吃過苦,香瓔也曾經骨瘦如柴,但香瓔一直任勞任怨的,哪會像何盈這般惡毒。
“兵凶戰危,能不打便不打。”謝宣冷冷道。
“是。”吳鋒附合,“車已經準備好了,兩位請。”
何盈孤掌難鳴,隻好不情不願的上了馬車。
在他們身後,火光衝天。
到了驛站,換了馬,日夜兼程。
謝宣跟何盈麵容冷漠,誰也不理誰。
“再快一點!”何盈推開車門吩咐。
“是。”車夫大聲道。
車門一開,有冷風吹進來,謝宣從半夢半醒間被吹得一個激靈坐起身,心中憤怒,冰冷諷刺,“你放心,西南那邊打了兩個月了,瞿城就要攻下來了,隻是地方官一直隱瞞不報而已。這個時機由你舅舅把握,他向陛下奏明,溫王才會出征。”
“你什麼意思?”何盈橫眉怒目。
“沒什麼意思。”謝宣淡笑,“不過是告訴你,你不必這麼著急,溫王此時此刻,尚未出發。”
何盈惡狠狠瞪了謝宣半天,哼了一聲,靠在車廂上,閉目不語。
謝宣也閉上了眼睛。
諷刺不諷刺,他跟何盈是夫妻,但一個看上了香瓔,一個看上了溫王。
這次回京城,他豁出去了,何盈也是孤注一擲。
太子能贏麼?等待他們的,會是幸運,抑或是惡運?
--
瞿城告急。
夕連、夕照遺民造反,聲勢浩大,瞿城將軍白簡苦守城池,獨力難支。
皇帝召集親王及文武大臣,共商國是。
朝臣有的建議出兵征討,有的建議招安,皇太子麵有憂色,“邊境愚民,不識大體,不知禮儀,對抗朝廷,以卵擊石。若能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不動刀兵而收伏人心,方為上策。”
“夕連、夕照都曾是我大晉藩屬國,夕連國王造反,被朝廷出兵所滅。夕照卻是國王、王子為夕照國亂兵所殺,王室沒有男丁,方滅的國。夕連遺民造反也就算了,夕照遺民所為何來?”有官員提出疑問。
“夕連、夕照王族都性懷,一百多年前,曾經是一家人。”曾在西南做官的李大學士解釋。
“夕照遺民,應該可以安撫。”護國公提議,“若安撫了夕照遺民,夕連遺民孤立無援,容易擊破。”
“臣願領兵。”溫王出列,毛遂自薦。
“溫王殿下這麼年輕,行不行啊。”官員們議論紛紛。
“溫王,你想好了麼?”皇帝緩緩道。
溫王眉眼堅毅,“臣的母親,是夕照國最後一位公主。夕照遺民被妖人蠱惑,興兵作亂,臣身為夕照王族之的,必須去解救這些黎民百姓。”
“夕照公主?”官員們大都不知道溫王生母的身份,聞言頗為驚訝。
“‘兵凶戰危,非安全之道’,溫王,你真的願意領兵?”皇帝沉聲詢問。
“臣心意已決。”溫王朗聲道。
在場武將很多,但沒人和溫王相爭。
溫王是夕照公主之子,亮出這個身份,夕照遺民自然投降。彆人哪有這個本事?
皇帝當即下旨,命溫王領兵出征瞿城。且下旨追封溫王生母、原夕照國懷逸公主為孝惠皇後,“有朕的追封,夕照遺民更加不會懷疑你的身份,也更加不會懷疑朝廷安撫的誠意。”
官員們暗暗心驚。
自從皇太子的生母恭惠皇後薨逝之後,皇帝一直沒有立繼後。今天卻追封溫王生母為孝惠皇後,如此一來,溫王的身份超乎諸王之上啊。
皇太子幾乎沒氣死過去。
他和親信、幕僚精心謀劃,是想把溫王賺出京城,好圖謀大事,不是為了讓溫王和皇太子一樣,成為嫡皇子!
不管皇太子是如何的不情願,皇帝追封懷逸公主為孝惠皇後的事還是定下來了。
溫王此行以安撫為主,隻帶一萬精兵便出發了。
“小哥,我等你回來。”香瓔強顏歡笑。
溫王俯下身子,眸光熱烈,“瓔兒,咱們能不能換個稱呼?”
“什麼?”香瓔不解。
就要分彆了,人家正在傷感,小哥在想什麼?
“也不是換稱呼了,就是加個字。”溫王低聲笑,“小哥後麵再加個哥字,好不好?”
“小哥哥?”香瓔不知不覺念了出來。
“哎。”溫王愉快的答應。
溫王的麵容,比天空更明淨。溫王的目光,比星辰更璀璨。
香瓔不由的也笑了,“小哥哥,等你回來喲。”語氣竟也調皮起來了。
溫王眼眶發熱,俯身抱抱她,“瓔兒,咱們上輩子相聚太過短暫,這輩子定要相守一生。我一定會回來的,等我。”
狠狠心,溫王放開香瓔,大步流星離開。
香瓔追到門前,含笑向溫王的背影揮手。
笑著笑著,香瓔就哭了。
小哥哥,你一定要平安啊。
溫王離開的第一天,香瓔想他;
溫王離開的第二天,香瓔想他;
溫王離開的第三天,香瓔的思念愈發濃烈。
溫王離開一個月之後,香瓔有了新的念想。
太醫診斷,她懷孕了。
“小哥哥,我們有孩子了。你喜歡兒子還是女兒?”香瓔摸著平平的小腹,滿腹柔情。
祖母、母親不在身邊,好在有雍城長公主悉心照顧,杭千嬌也經常進宮看她,香瓔頗不寂寞。
東宮,皇太子已經急得團團轉了。
“十二撥人刺殺,他竟然毫發無傷?”
太子妃慚愧的低聲道:“他從小便被人追殺……張普曾經很多次派人殺他,都失敗了……”
皇太子連連冷笑,“孤真要感謝你那位過世的叔父了。他給孤惹了一個天大的麻煩,還給孤培養了一個強大的敵人!”
“事到如今,抱怨也是無用。”太子妃溫柔勸諫,“不如快想對策吧。”
“太子殿下,有密報。”殿外有近衛恭敬稟報。
皇太子親去拿了密報進來,麵如土色。
太子妃發覺不對,搶過密信看了,失聲驚叫,“去哈良部談判的密使被抓了?完了,陛下若知曉此事,定不輕饒。”
“怎麼辦啊,太子殿下?”太子妃驚慌失措的向皇太子求救。
皇太子呆了半晌,澀然道:“事到如今,隻能用下策了。”
“我哥哥所說的下策,是,是,是……”太子妃結結巴巴。
張修為皇太子出謀劃策,上策是隻殺溫王,不牽連無辜。先調開安王、廣寧王,然後派溫王出兵西南,讓溫王為叛軍所殺。中策是將安王、廣寧王和溫王一網打儘。下策則是逼宮。
“這一步走了,可就沒有回頭路了。”太子妃顫聲道。
皇太子語含嘲諷,“早在你那位好叔父回京之時,孤便沒有退路了。”
太子妃心酸哭泣,“殿下說話,也要公平些。我叔叔確實和溫王結仇了,殿下這邊呢?自從大姐姐強奪有婦之夫開始,便和溫王妃結仇了啊。大姐姐一家三口都被溫王妃鬥倒了,殿下難道能坐視不理?”
皇太子無言以對。
他的親姐姐,他的妻子,一個比一個更會惹事生非。
南陽公主把香瓔惹了,太子妃的娘家把溫王惹了。
本來他和溫王可以是好兄弟,現在卻不得不除去溫王。
難道他是殘忍好殺之人麼?難道他願意對親兄弟動手麼?還不是被逼的。
--
太子妃的兒子李績過生辰,邀了楚王、吳王、宋王、黎王和他們的王妃到東宮參加生辰宴。
“孩子小,不便鋪張,隻請自家兄弟。”皇太子是這麼告訴楚王等人的。
李績是太子的嫡長子,地位特殊,楚王等人並不生疑,欣然赴約。
香瓔也被邀請了,但她懷著身孕,不舒服,到了時辰,還是不想出門。
好容易打起精神要出門了,不巧又吐了,隻好回寢殿換衣服。
換完衣服,實在犯困,命宮女前去告假,她上床躺了一會兒。
杭千嬌記掛著她,過來看望。
“懷個孩子,可真是不易。”見香瓔有氣無力的樣子,杭千嬌又同情,又害怕,“以後我是不是也會這樣啊。”
“人和人不一樣的。”雍城長公主親自帶著尚食女官送膳食進來,含笑解釋,“瓔兒這叫孕吐,有些人有,有些人卻是沒有的。”
香瓔看到膳食便皺眉,撒嬌的道:“姑母,我實在不想吃。”
“為了肚子裡的孩子,多少吃一點。”雍城長公主勸說。
“吃一點吧。”杭千嬌摸摸香瓔的肚子,“不然寶寶餓了怎麼辦?”
香瓔勉強拿起勺子。
有宮女跌跌撞撞自外跑進來,杭千嬌才要喝斥,卻發現宮女身上有血跡,一聲驚呼。
宮女恐懼到了極處,兩眼圓睜,上牙齒和下牙齒直打架,“殺,殺人了……”
香瓔手一抖,勺子掉到碗裡了。
知秋滿臉淚痕,手裡提著個花鋤,“王妃快跑!侍衛殺人了!”
香瓔腦子嗡的一聲。
雍城長公主什麼沒經曆過?知道事情有異,按住香瓔,“瓔兒彆慌,熙華宮有暗道,咱們先躲一躲。”
香瓔點頭,“好。”起身要跟著雍城長公主走,還不忘把盤子裡的點心倒到袖子裡,“不能餓著了。”
“對,不能餓著。”杭千嬌也往袖子裡倒吃的。
雍城長公主都被她倆逗笑了,“趕緊的,先逃命。”
香瓔百忙之中吩咐知秋,“你還記得咱們熙華宮花園那個地下黑屋吧?我帶你去過的。你趕緊把咱們的人召集齊,到地下黑屋躲一躲,太平了再出來。”
“嗯,我們帶些吃的進去躲一躲。”知秋轉身跑了。
雍城長公主轉開寢殿中隱藏的機關,帶著香瓔和杭千嬌進了暗道。
暗道的出口,在禦花園。
“你彆拉著我!放開我!”有人大聲叫。
“表哥?”杭千嬌驚喜高呼。
“表妹?”黎王狂喜,“表妹,我正要去找你。”
徐勇拉著黎王,還有杭貴妃,循著聲音跑過來,“謝天謝地,你還活著。姑母,弟妹,你們都活著。”黎王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