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比丘尼在為他感到悲傷。】
童磨並不理解這樣的悲傷,他隻知道他要遵守和八百比丘尼的承諾,變成鬼之後就意味著他也能夠擁有漫長的生命,而隻有這樣,才能真真正正地、永永遠遠地為了八百比丘尼的死亡而努力。
但童磨聽到了微不可聞的歎息。
那發出了聲音的少女幾乎要落下淚來。
【多麼可悲啊……】她說。
【可悲】這樣的詞語放在童磨身上,他本人完全不認可。要是這時候他能夠說話,必定也會笑眯眯地對八百比丘尼說:“八百的想法好奇怪哦~”
可這時候的童磨什麼也說不出來,甚至連動一動手指,都會覺得從腦袋那裡傳來的疼痛要讓他整個人都抽搐起來。
保持著睜開眼睛的姿勢已經足夠困難,深入骨髓的陣陣刺痛,足以磨滅任何清晰的神誌。感受到不屬於自己的強大力量在他的身體裡蘇醒,童磨忽然想——
【真好啊。】
哪怕他本人都已經想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有這樣的想法。
——*——
在太陽升起來之前,童磨仍坐在她的身邊,“我聽說八百和鬼舞辻大人又要搬家啦,總是搬家不會覺得很麻煩嗎?”
童磨像是真的在為她考慮一樣,甚至興致勃勃地提著建議:“不如搬來和我住吧,反正寺廟很寬敞,也還有很多空房間,就算你和鬼舞辻大人一人一間都可以哦!”
先不說他這個提議的用心如何,但是說出來的內容,就足以看出玩笑的成分居多。
八百比丘尼視線微移,輕輕地說:“一直住在一個地方,難道不會覺得無趣嗎?”
她的聲音幾乎與涼薄的月色一樣淡然,甚至從表麵上來看,八百比丘尼倒更像是那個體會不到感情的人。
童磨捧著臉坐在她的身邊,歪著腦袋笑道:“完——全不會呀~”
他那雙彩虹色的眸子在月色的光輝下澄澈明麗,說出來的話也一樣美麗:“我一直都住在一個地方的話,信徒們就能輕鬆地找到我的寺廟。能夠指引其他人前往極樂,給他人帶來幸福,對自己來說也是幸福的事情呢。”
就像是真的悲天憫人的神佛一般,童磨時刻都在念叨著:“人類恐懼活著的痛苦,又害怕死去的空虛,所以我就把他們也融入我的血肉,讓他們能夠和我一起獲得永生。八百一定能夠理解的吧,這種事情。”
八百比丘尼能夠理解——但理解與認同並不是同樣的概念。
哪怕能夠理解他的所作所為皆是因為思想與尋常人差彆過大而造成的結果,八百比丘尼仍無法發自內心地認同他的做法。
但她不說出來的話,童磨就不會知道。
要想改變童磨的想法是很困難的事情,當八百比丘尼意識到他已經變成這樣的時候,一切也都早已成了定局。
童磨是整個萬世極樂教的支柱,甚至可以說,他從一出生就注定了要成為所有信徒眼中的【神子】。
帶他來到這個世上的夫妻,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經計劃好了一切。
他們從八百比丘尼的口中知曉了他們生下的孩子將會有著純淨的白橡發色、奇異的七彩眼眸,在聽到她說完這話的時候,那對夫妻伏跪在她的麵前,喜極而泣地感激著【神的恩賜】。
在很長一段時間,底層的人們都過著愚昧無知的生活,他們的思想和認知都受到極大的限製,將一切難以理解的東西都歸咎在【神】的身上。
倘若在那個時候,八百比丘尼告訴他們,這個孩子隻是發色與眸色稍微特彆一些,並非是神明的使者,也無法聽到神明的聲音,反而會令他們陷入真正的痛苦。
在很多時候,真話往往沒有假話好聽。
八百比丘尼在很早之前就明白了這個道理,雖然她並不擅長說假話,但在彆人故意曲解了她的意思,以此來尋求心理安慰的時候,她不會戳穿。
她知道,在那些人看來,與其活在殘忍的真實中,倒不如活在夢幻的虛假裡。
所以童磨變成了【神子】,而她也被萬世極樂教奉為神女。那些人伏跪在她的麵前,求她搬離原本居住的小小的、早已敗落的神社,稱她為同樣受到神明眷顧的【預言巫女】。
在他們還活著的時候,那對創建了萬世極樂教的夫妻是真的將她奉若神明。
哪怕八百比丘尼極少開口說話,也總是垂著眼瞼,他們也會說她是在努力地為了讓大家獲得幸福、為了讓萬世極樂教的信徒們受到庇佑而日日祈禱。
童磨的父親其實並不是專一的丈夫,他甚至和教內的許多女教徒都發生過關係,但唯獨在八百比丘尼的麵前,他從不會用看待一個【美麗的女子】的眼神去看她。
因為八百比丘尼是他們的【神明】,而人類沒有資格觸碰和褻瀆神明。
作為人類的他們隻能伏跪在她的麵前,祈求她為信徒們帶來救贖。
但他們不知道的是,八百比丘尼本身都未能獲得所謂的【救贖】。
然而言語即是咒,人心也會變成束縛。被他們神化之後的八百比丘尼,已經被人類的言語束縛了。
在看到那對夫妻的屍體時,八百比丘尼也曾想過,等到童磨長大,她便找機會離開萬世極樂教,但在她的想法化作現實之前,鬼舞辻無慘又重新找到了她。
童磨其實對將他變成了鬼的鬼舞辻無慘既沒有恨意也沒有感激,平日裡尊稱對方一聲“大人”,也隻不過是因為鬼舞辻無慘喜歡被人這樣稱呼。
他就是這樣,高高在上,傲慢得看向任何人的目光都隻剩輕蔑。
童磨十分樂意照顧他的情緒,幫他達成這樣的心願。就像他也十分樂意坐在屋子裡那些滿是金蓮花和金法/輪圖案的屏風旁,整日整夜地聽信徒們訴苦,順著他們話一邊流淚一邊說他們一定能夠前往極樂。
他對待所有人都是一視同仁,不論是鬼殺隊的人還是與他相同的鬼。
隻有八百比丘尼是例外,她是唯一要被特殊對待的存在。
童磨見過鬼舞辻無慘將她擁入懷中,也見過鬼舞辻無慘讓她四分五裂,那個初始之鬼對待她的態度,總會讓童磨疑惑許久。
他的父親和母親都是笨蛋,童磨從未見過像他們那樣愚蠢的人類,但當他想起母親舉著刀在他麵前將父親殺死的場麵,卻又總會不自覺地聯想到鬼舞辻無慘殺八百比丘尼的場景。
有人曾告訴過童磨,在他詢問對方為何母親要殺死父親的時候,那個人對他說:“是因為恨。”
因為憎恨著對方,所以才想讓對方痛苦地死去。
但童磨又想,八百不會死亡,她隻會一次又一次地燃起太陽般絢爛耀眼的光芒,像是浴火重生的鳳凰一樣在那樣的光影之中複活。
所以這種說法或許並不適合用在鬼舞辻無慘和八百的身上。
而後來童磨聽到了另一種說法,有人對他說,【是因為愛。】
因為他的母親深深地愛著他的父親,所以才會無法接受他的不忠,在殺死了對方之後自己也和他共赴黃泉。
童磨忽然就明白了什麼。
【鬼舞辻無慘,也是愛著八百比丘尼的呀。】
所以在發現了自己無法從八百比丘尼這裡獲得回應,無法得到她的【愛】之後,他才會反複無常地對她又愛又恨。
以至於很多時候,連他自己都會反應不過來,自己究竟是抱著怎樣的心情,才會一次又一次地出現在她的麵前。
——*——
“天快要亮了。”
在沉默了許久之後,八百比丘尼忽然說了這麼句話。
哪怕捧著臉,童磨的手指依舊不安分地動來動去,他戳著自己的臉頰,一派童稚天真的模樣:“八百是在關心我嗎?我好開心呀~”
在八百比丘尼甚至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童磨倏地將身體傾向了她。
躺在木質的廊板上時,八百比丘尼的視線穿過他的肩頭,看到了虛虛將散的月亮。
屬於【鬼】的時間就要結束了,而趴在她身上,用手臂支撐著廊板,與她近在咫尺的極樂之鬼卻神情溫柔。
他俯下身體,彩虹色的眸子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
和他的父母不同,童磨從不相信這世間真的存在著所謂的神明,也不相信所謂的極樂世界是真實存在的東西——他自然也不會同他的父母一樣,將他身下的這個人視為高不可攀、不可觸碰的存在。
她是童磨的“神明”,卻不是高高在上的神明。
早在他還是人類的時候,他的位置就一直都是八百比丘尼的身邊——他從來都是離她最近的存在。
哪怕在沒有人的時候爬進她的懷裡,八百比丘尼也從來不會拒絕。
她隻會在童磨注視著她的時候,也用那雙仿佛深靜湖麵一樣的眼睛看著他。那眼眸的深處會如漣漪擴散,是轉瞬即逝的光彩和靈動。
“這樣的話我從來沒有說過吧,”童磨用自己的額頭抵著她的額頭:“我知道八百的記性很不好,總是會把一些重要的事情忘掉,但這一次無論如何也要記住哦,因為我隻會說一次。”
八百比丘尼的視線從他的肩頭移到了他的臉上,背著月光的上弦之鬼,他的神色是少有的安靜——甚至在某一瞬竟與八百比丘尼時常露出的神態有些相似。
他同她說:“主動來找我吧。”
“不管是為了什麼事情都可以,不管是因為誰都可以。八百其實並不喜歡鬼舞辻大人吧,但是沒關係的,八百完全不用擔心這種事情哦,因為我一定會比他做得更好,我會比他……”
【更加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