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彆哪樣?”
仿佛是聽不懂她在說些什麼一樣, 鬼舞辻無慘依舊維持著這副伊之助的模樣,甚至連語氣和說話方式也在刻意模仿著。
八百比丘尼深深地凝視著他的臉。鬼舞辻無慘的想法, 實在令人難以揣摩。
因為他並不是變成了現如今十五六歲的少年伊之助的模樣,而是那孩子更加年幼時的、數年之前的樣子。
仿佛是為了她而刻意準備的驚喜一樣,他用這般幼小的姿態對她說:“能再見到我,你難道不高興嗎?”
也不知道鬼舞辻無慘究竟是故意刺激她,覺得他們有太長時間沒發生衝突了。還是真的想讓她打起精神來, 所以用了這種方法來安慰她。
可是……看到這樣的場景,八百比丘尼怎麼可能高興得起來呢?
她眉頭緊蹙地模樣落入了鬼舞辻無慘的眼中,後者也沒有惱怒她的沉默不語。
“我還以為相比起累, 你會更想見到伊之助才對, 畢竟自從聽到了那個消息之後,哪怕已經過了好幾個月了,你也還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
為了讓八百比丘尼更加真實地感受到【伊之助】的存在, 更加清楚地聽到【伊之助】的聲音。鬼舞辻無慘裝模作樣地解釋著。
而那雙被他睜圓了的眼睛,卻在月色下浮現出過分醒目的血液般的色澤——這絕不會是伊之助會有的顏色。
八百比丘尼不認可此刻出現在她麵前的“伊之助”的身份。相對應的,鬼舞辻無慘的“好心”也沒有得到她的認可。
“夠了!”八百比丘尼低聲喝斷。
鬼舞辻無慘眯了眯眼睛, 猩紅的眸中神色晦暗。這樣的表情出現在【伊之助】的臉上實在怪異,但八百比丘尼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 語氣也加重了幾分:“變回來。”
孩童模樣的惡鬼眉梢微揚, 說出來的話滿含惡意:“我以為你會希望我維持得更久一些才對,畢竟現在能夠見到伊之助的機會,也隻有這一種了……”
大抵是因為他的話又勾起了不好的回憶,八百比丘尼的臉色忽的難看起來。
不過她也本就有所預料, 畢竟——從鬼舞辻無慘的口中,又能聽到什麼好聽的話呢?
鬼舞辻無慘卻滿意了,比起此刻這種壓抑著滿目怒意的樣子,之前她那副死氣沉沉的模樣反而更令他生厭,他眼尾微挑,模樣也在眨眼間發生了變化。
——並非是變回了她熟悉的青年的模樣,而是……與前幾年的伊之助和累年齡相仿的孩童形態。
是鬼舞辻無慘自身年幼的模樣。
看到他顯露出這般姿態的八百比丘尼,她麵上的表情倏忽間凝滯了。
她再也無法維持冷靜,畢竟這時候鬼舞辻無慘做出的一係列舉動,簡直就像是瘋了一樣。
“你究竟在做什麼?”連同嘴角也一並下壓了,八百比丘尼問他。
她的嗓音裡滿是複雜的情緒。
鬼舞辻無慘沒有回答她,他沉默不語時竟顯露出了幾分安靜緘默的樣子,而這副樣子也讓此刻幼小稚嫩的模樣更加清晰。
雖然很不願意承認,也很不想將視線放在他的身上,但毫無疑問,這時候八百比丘尼的確無法像平日裡那樣語氣尖銳地針對他。
她太容易受製於這般虛假的偽裝。
各懷心思下形成了譎詭的場麵,他們誰也沒有說話,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對方。過了好一會兒,鬼舞辻無慘才開口說:“果然是這樣。”
——八百比丘尼沒法對孩子生氣,無論這個【孩子】究竟是誰。
鬼舞辻無慘的心思活動得極為活絡,但八百比丘尼卻還沒想明白他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她隻知道,幼年形態的鬼舞辻無慘,相比於青年形態的他,看起來要弱小太多了。
這副小小的樣子……安靜柔弱得令人心生憐惜。
也正是因為這份憐惜,使得八百比丘尼原本因他變成了伊之助的模樣而升起的怒意,在頃刻間都不知道該如何發作了。
沒法朝他發火、也沒法平和地同他相處,她本想就這樣轉身離開,卻被鬼舞辻無慘出聲叫住。
他仍坐在那裡,在她背後發出了聲音:“我打算這段時間都維持這樣的形態。”
不是商量也並非試探,隻是單純的通知。通知她,鬼舞辻無慘做出了新的決定。
這樣的決定突如其來,讓本以為他隻是心血來潮的八百比丘尼心下一驚。
先不說要如何解釋他本人忽然消失這件事,再者,家中莫名其妙多出來一個奇怪的孩子,傭人們也一定會不知所措吧。
在轉瞬間想到了許多麻煩事,八百比丘尼的腳步頓住了,她背對著他,麵上的神情幾經變化,嘴上卻隻丟下了一句:“隨便你。”
八百比丘尼並不打算配合他的胡來,同樣不想插手他的決定。鬼舞辻無慘究竟在想些什麼,她已經不想去了解了。
想怎麼胡來是他的事情,與八百比丘尼毫無關係。
產生了這種想法的八百比丘尼,離開時的腳步甚至沒有半分停頓。
幼童模樣的鬼舞辻無慘側身坐在外廊,他沉默地注視八百比丘尼遠去的身影,看著她消失在自己視線內時,忽然有些明白了以往自己在吵架之後摔門而去的時候,八百比丘尼看著他離開時的感受。
不得不說,【還挺有意思的。】
看著彆人被氣走和自己被人氣走時的感覺截然不同,難怪八百比丘尼時不時都要和他吵起來。
——*——
八百比丘尼躺回寢具裡之後好半天也沒能睡著,她在被子裡輾轉反側,也不知具體過了多久,忽然聽到了障門被拉開的聲音。
夜裡四周都格外安靜,連自己翻身時發出的細微聲響都能被悉數收入耳中,更彆說有人向她走來的腳步聲。
而會在這種深夜時分進入她房間的,怎麼想也隻會有一個人。
那人掀開了她的被角,鑽進被窩後將自己的身體貼了過來。
可在那具身體貼上來的時刻,八百比丘尼緊閉了一下眼睛,她清晰地感受到了貼在她背上的身體有多麼稚嫩。
八百比丘尼倏地睜開眼睛,猛然翻身看著對方——映入眼簾的是一張蒼白幼小的麵孔。
“鬼舞辻無慘。”仿佛是從喉腔裡擠出來的名字,咬字時發出沉重的氣音。她竭力壓製著止不住升起的怪異情緒,低聲道:“出去。”
聞言他非但沒有聽話地離開,反而將被子往上拉了拉,壓緊了被角反問她:“去哪裡呢?”
和八百比丘尼不同,從身旁這孩子的口中說出來的話、更像是夜裡的竊竊私語。仿佛是怕被其他的什麼人聽到一樣,鬼舞辻無慘的聲音放低下來,聽起來更是平靜無辜。
偌大的宅邸要想找出一間空房間,實在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八百比丘尼本以為無論如何鬼舞辻無慘也不會在今天夜裡再出現在她的麵前,卻沒有想到他竟然會以這樣的姿態縮進她的被窩。
平日裡常見的青年模樣,八百比丘尼看習慣了,反而不覺得有什麼。可現如今他這副樣子,哪怕明知道鬼舞辻無慘就是故意的,她也依舊無法像平日裡那樣對待他。
不得不說,鬼舞辻無慘的裝模作樣的確產生了效果,不僅成功堵住了八百比丘尼的嘴,也堵住了她隨時都可能發作的怒意——哪怕明知道他並非真正的孩童,八百比丘尼也不會像平日裡那般對待他。
表象有時就是能起到這麼大的作用,甚至時常可以用來自欺欺人。
一如八百比丘尼滿臉壓抑著什麼的模樣,也如鬼舞辻無慘此刻作出的毫不符合他習慣的言辭與姿態。
隻想到前麵一部分的時候鬼舞辻無慘,從來都看不到自己身上的缺點或是不足。在他的眼裡永遠隻有他人的錯誤與缺陷,哪怕隻有分毫也足以被他拿出來擠進譏諷。
鬼舞辻無慘其實又想嘲諷在八百比丘尼身上殘留過多的人類部分,隻能看到虛偽的表現而做出來的判斷,隻會令自己也變得更加脆弱無用。
但他又想,八百比丘尼素來如此,鬼舞辻無慘自己也一直都知道她就是這樣的存在。
但令鬼舞辻無慘忽然打消這股念頭的,卻不止他對八百比丘尼的了解。而是他忽然發覺,他們之間的相處,其實少有這樣的平和。
八百比丘尼不會對青年形態的鬼舞辻無慘心生愛憐,這一點鬼舞辻無慘本人也很清楚。哪怕是偶爾會在他麵前露出的順從,也不過是浮於表象的作態。
所以當他不動聲色地用孩童的模樣為她拉起被子時,八百比丘尼臉上的神色則顯得格外複雜。
並非是故意露出來給他看的偽裝,而是發自內心的複雜與惘惑。
她所了解的鬼舞辻無慘,不是會做出這種事情的存在。
不過鬼舞辻無慘並不討厭露出這種表情的八百比丘尼,甚至可以說,雖然他平日裡總在嫌棄著手底下的鬼身上殘留了過多屬於人類的弱點,但當八百比丘尼也顯露出這樣的特質之時,他反而會覺得有些高興。
是過分奇異而又詭譎的高興。
哪怕這樣的高興轉瞬即逝,連他自己也未能完全捕捉到。因為他所能察覺的,隻是自己情緒的正麵變化。
這副小孩子模樣的鬼舞辻無慘身高完全不如她,手臂努力伸長也沒法徹底抱住她的肩膀,但他還是將自己的手放在了八百比丘尼的背上,幫她拉著被角的模樣笨拙得像是怕她會受涼一樣。
八百比丘尼其實很想叫他放開,但她剛剛開口,一句完整的話還沒說出來,就已經被鬼舞辻無慘打斷了。
就像是因為身體的變化而導致性格也發生了變化一樣,鬼舞辻無慘這時候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變成了格外貼合孩童外表的作風。
倘若是平日裡的鬼舞辻無慘,必定不會這樣同她說話。
他輕聲道:“已經很晚了。”
的確是已經很晚了。
本就在外麵坐到了深夜,半夜裡又跑出去折騰半晌,一來一回怎麼著現如今也過了淩晨——可問題是現在的八百比丘尼根本睡不著。
她隻要一閉上眼睛就能感受到身側躺著的孩子,小小的身體、稚嫩的麵容。還有那笨拙的、幫她拉著被角的動作。
而這個孩子的真身竟是鬼舞辻無慘。
這樣的姿態讓她止不住地回憶起了過去,回憶起了那些本不該被想起的過往。
在這一千年來,八百比丘尼不知道鬼舞辻無慘是否會想起過去的事情,是否會做著虛幻的夢境,但八百比丘尼從未遺忘過任何重要的記憶……她總是難以忘卻那個於她而言再特彆不過的時代。
那是鬼舞辻無慘誕生的時代,也是於八百比丘尼而言再重要不過的時代。
重重疊疊的陰霾籠罩下的平安京,在繁華綺麗的流光溢彩之中閃爍著絢麗奪目的光耀。春日裡的櫻花垂落在道路上,牛車滾動時的車軸壓過花瓣。
從被輕輕吹起的帷簾縫隙中望去,可以看到那張稠麗蒼白的麵容。
在此前八百比丘尼從未懷疑過在自己心目中最為重要的人究竟是誰,在她看來,在她心底裡占據了最為重要的地位之人,毫無疑問隻有那個人。
那個唯一能夠理解她,看穿她的痛苦與孤獨,也能用安靜溫柔的目光回應她的注視之人。
晴明。
隻有安倍晴明。
但在許久之後,這一想法卻逐漸開始動搖了。
八百比丘尼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從何時開始,另一個人占據了原本應該是屬於晴明的位置,哪怕那個人……從未發自內心地了解過她。
他從不知道八百比丘尼真正的夢想,也不知道她在做著怎樣的夢,哪怕他們睡在同一個房間裡,就這樣躺在彼此的身側。
甚至在那過去的抵足而眠的夜晚,在汗水沁濕對方的身體,在他們的皮膚緊緊地貼合在一起的時候,鬼舞辻無慘也從未真正放下身段傾聽她的想法。
其實隻要他稍稍低下腦袋,將那高傲的頭顱朝著她的方向微微下移,他就能聽到許多從未聽過的東西——能夠聽到她的心正在發出的微弱的聲音。
但鬼舞辻無慘從未做過,他從來都沒有為任何人垂下腦袋。
並非是做不到,隻是不願去做而已。
鬼舞辻無慘不懂得如何像普通人一樣愛著另一個人,也不懂得愛一個人應當為對方改變。
甚至於他而言,他無論何時都該是傲慢不可一世的姿態,所有人都隻配伏跪在他的腳下。
八百比丘尼正是因為太過了解他,所以才知道,鬼舞辻無慘並非是適合相伴一生的存在。她也知道,自己隻是……太過孤獨了。
正如鬼舞辻無慘早已在過往的歲月中逐漸習慣了八百比丘尼的存在,這樣的情況轉換對象之後也能成立——哪怕八百比丘尼並不願意承認。
夜色依舊氤氳在和室內,月光透過薄薄的紙門透進房間,八百比丘尼聽到了極為輕淺的呼吸聲。
鬼舞辻無慘大抵是睡著了。起碼看起來如此。
麵容稚嫩的孩子將自己的手臂搭在她的身上,像是要將她抱在懷裡,可由於身形的差距,這時候他所保持的姿勢反而顯得格外彆扭。
八百比丘尼將他的手輕輕地拿下來放好,注視他的麵容許久,終於忍不住抬起手來,用自己的手背蹭了蹭他的臉頰。
不得不說,鬼舞辻無慘完全摸清楚了她的心思。
哪怕他這時候的舉動,其實隻是下意識而為。鬼舞辻無慘是不知道自己年幼時便已經見過她的。
這是隻屬於八百比丘尼的記憶。
撫摸著這孩子的臉頰時,八百比丘尼在想,如果她當初能一直陪在他身邊,看著他長大,那麼或許也能看著他慢慢從這副模樣長成後來到的青年。
看著他作為人類,從牙牙學語的孩子,變成清秀雋的少年,或許他會一直作為人類而活,到最後也是作為人類而死……
隻不過……也隻是或許罷了。
收斂了夜裡忽然冒出來的奇怪念頭,八百比丘尼還是伸出手來抱了抱他,然後才閉上眼睛。
但她不知道的是,在她閉上眼睛之後,鬼舞辻無慘又在她的懷裡睜開了眼睛。
他安靜地注視了她許久,然後才將自己的額頭貼近了她的額頭。
——*——
說實話,在宅邸之中見到出現在他麵前的、年齡與他相仿的孩童時,累覺得很驚訝。
穿著打扮極為現代化,將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的孩子用他那雙大而無神的紅梅色眼眸瞥了累一眼,便又將視線落在了不遠處的八百比丘尼身上。
那孩子就這樣站著,絲毫沒有要解釋什麼的意圖,也像是沒有看到周圍傭人們向他投來的疑惑目光。
鬼舞辻無慘沒有刻意收斂自己的氣息,因而外貌上的變化並未完全蒙蔽累的判斷,身為鬼的敏銳,讓累在看到這個孩子的時候便認出了他的真實身份。
累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詢問鬼舞辻大人為何要變成這樣?
鬼舞辻大人的決定,根本不是他應該詢問的內容。
裝作不知道他真實身份的模樣打招呼?
恐怕鬼舞辻大人隻會覺得,這樣的舉動無趣又多餘。
那麼累需要做的,隻是保持安靜——他也一直都在保持著安靜。
不需要發表自己的看法,也不需要詢問他人的意見,隻需要擺正自己的身份,像是裝飾品一樣存在於這個【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