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夢境的溫度(2 / 2)

我和無慘比命長 棲瀧 14170 字 9個月前

對方完全將臉埋進她的懷裡,刻意躲開了她拿來的藥碗,發出悶悶的聲音:“喝了又有什麼用呢?還不是一樣。”

聽到這話的八百比丘尼微微垂下了眼瞼,將視線落在他的發頂。

縮在她懷裡的孩子,有著一頭漂亮的、如鴉羽般有光澤的微蜷黑發。

“不是的。”八百比丘尼輕輕地說:“喝了藥會好起來的。”

她說這話時其實自己也有些恍惚,但話語卻仿佛不受她控製般脫口而出,落入她懷中孩子的耳中。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了臉,伸手摸了摸八百比丘尼的臉。

“你會生病嗎?”他問。

見他的動作有些艱難,八百比丘尼略微低下腦袋,讓他的手能更輕鬆地放在她的臉上。

“……會。”八百比丘尼對他說:“人類都會生病。”

聽到了這種回答的孩子顯然並不滿意,他皺了皺眉頭:“我沒見過你生病。”

八百比丘尼忽然笑了,這樣的笑容很輕,她閉起了眼睛,將自己的額頭貼在他的額頭上:“如果我病了,無慘會覺得高興嗎?”

聞言無慘睜大了眼睛,將手從她的臉上收回來,也從她的懷裡脫身。

他坐回寢具內,側過臉看著八百比丘尼,好一會兒才輕聲道:“不要生病。”

八百比丘尼抬起眼睛,她的視線平靜而又溫柔:“為什麼?”

無慘很認真地想了想,幼小稚嫩的麵容滿是認真的神色:“人如果病得很重,是會死掉的吧?”

他說:“我不希望高橋你死掉。”

在這時候,八百比丘尼竟有種想要落淚的衝動。

她分明從一開始就知道這隻是虛幻的夢境,卻在見到這孩子時,忽然覺得一切都是真的。

那孩子小小的手掌貼在她的臉上,他的身軀也因過分幼小而比常人的溫度更高。那樣的溫度沁入八百比丘尼的皮膚,令她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等到八百比丘尼反應過來的時候,原本放在寢具旁的藥碗已經空掉了。

“我也不想死。”無慘忽然這麼說,他看著八百比丘尼:“我想要活下去。”

八百比丘尼靜靜地看著他,“你會活下去的。”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甚至無法再保持著清醒和冷靜,仿佛腦海中有什麼東西正在嗡嗡作響,吵得她隻想起身離去。

但她的身體卻紋絲不動。

無慘似乎看出了她的異樣,還未長開的麵容微微皺起眉頭,卻不見將來的狠戾,而是屬於孩童的天真與純粹。

“高橋有心事嗎?”他輕聲問她:“還是你也覺得,留在這裡陪我……”

分明是很輕的聲音,卻無端透露出了幾分冷意:“是很無趣的事情?”

八百比丘尼回過神來,“不。”

她看著無慘幼小稚嫩的麵孔上滿是虛弱的病態,也看到他過分蒼白的皮膚和比起同齡的孩子要瘦弱許多的身軀。

【仿佛他整個人的存在,就隻意味著悲慘。】

八百比丘尼說不出“很有趣”這種話,她也想不出有什麼是鬼舞辻無慘能做的事,路過其他的院子時她看到了那些院子裡開著各式各樣的花——但無慘根本無法離開他的房間。

他這時候的身體太過孱弱了,孱弱得稍稍吹風便會命垂一線。

不知道無慘又想到了什麼,他聽完八百比丘尼的否認,又問她:“你會一直陪著我嗎?”

而八百比丘尼遲疑了。

她張了張嘴,最後說了:“會的。”

無慘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很柔軟,皮膚也一直都很白皙,無慘之前其實見過家中其他的侍女,她和那些侍女完全不一樣。

比起身份低微的侍女,她更像是落難的姬君,被生活所迫所以低下了高貴的頭顱,隻能屈居人下勉強活著。

最明顯的證據,便是無慘極少見她露出笑容。

她總是過分地安靜,卻又無法令人忽視,無慘時常能察覺到她有心事,可每次他詢問時,她又隻會說“沒什麼”。

“真的會嗎?”無慘像是為了確認什麼一般,又問她。

第一次回答說出來之後,八百比丘尼後續的作答也順暢了許多,她肯定地說:“真的。”

於是無慘笑了起來,小小的輪廓勾勒出高興的弧度,他握著八百比丘尼的手,對她說:“那等我長大了,也要和你在一起。”

八百比丘尼忽然怔住了。

她分不清這究竟是真正的過去再度重現,還是虛幻的夢境裡被構築出來的幻像了。

八百比丘尼張了張嘴,什麼也沒能說出來。

但無慘卻還是有話能說:“等我元服之後,我就可以娶你了。”

八百比丘尼垂下了腦袋,無慘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你不願意嗎?”他問。

雖然她的身份確實低微,也對他說過,她的家鄉在若狹國的一個漁村,是因為家裡的人都過世了,所以才會離開故鄉來到平安京。

但無慘身為幼子,上麵仍有兄長,繼承家業沒有他的機會,想要入仕又隻會受製於身體狀況……所以就算娶了侍女為妻,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

“我比你大很多。”八百比丘尼忽然說:“等你長大之後,我已經老了。”

聽到這話的無慘卻握著她的手,毫不在意地說:“沒關係的。”

八百比丘尼不知道他究竟是因為尚且年幼所以什麼話都能說出來,還是因為這是魘夢製造的夢境,所以一切都不能用現實的角度來思考問題。

但聽到這話的時候,她還是多說了幾句:“就算在你尚且年輕俊秀的時候,我已經變成了又老又醜、滿臉皺紋的樣子,你還是覺得沒關係嗎?”

她這樣問他,即便知曉這種事情完全沒有可能。

八百比丘尼所擁有的是永恒,哪怕她身邊的人類一個接一個地老去,她也隻會保持著這副年少秀美的姿容,繼續著無儘的漫長歲月。

但聽到這話的孩子皺了皺眉頭。

八百比丘尼忽然很想感慨現實的殘忍——這樣的殘忍甚至延續到了夢境裡。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那孩子問她:“你會比我更先死掉嗎?”

八百比丘尼愣住了。

“會。”她忽然這麼對他說:“因為我比你年紀大很多,所以我會比你更先前往另一個世界。”

聞言無慘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那就沒關係了。”

無慘對她說:“如果你會一直陪在我身邊的話,我一定也會陪在你身邊,我會親眼看著你死掉,然後再陪你一起去另一個世界。”

哪怕他這時候其實根本不知道死後的世界是否存在。

無慘隻知道自己不想死,而她會比自己更先死掉。

這樣的想法其實很奇怪,但握著她的手時,他卻忽然覺得,如果她會先死掉,會先在另一個世界等他,那麼他也不會那麼害怕死亡了。

八百比丘尼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眼前這個無慘的回答令她繃緊了心弦,她深深地注視著他的眼睛,試圖從他的眼眸裡看出些什麼。

但那雙紅梅色的眸子張得大大的,那裡麵的顏色乾淨又漂亮。

就好像真的是冬日裡落在雪白的地麵上的花瓣一樣柔軟。

八百比丘尼不知道這時候自己應該說些什麼,她甚至不知道眼前這個無慘究竟是什麼東西。

在沉默之中,她的視線忽然觸及了放在茶托上的瓷碗。

八百比丘尼的目光落在那個碗底還殘留著些許藥渣的瓷碗上,忽然伸手拿起了它。

魘夢不會出現了。她想,從她叫了他的名字到現在,他都完全沒有任何反應,就像是無法進入到這個夢境裡一樣。

她完全感覺不到魘夢的氣息,也察覺不到他存在的痕跡。

但八百比丘尼能夠確定的是,她這時候不該再繼續留在這個詭異的夢境裡了。

無論現如今坐在她麵前的這個孩子,究竟是不是真正的、還是產屋敷家幼子的那個無慘。

在她的記憶裡,完全想不起這番對話留下的絲毫痕跡。

八百比丘尼不知道究竟是因為虛構,所以不存在她的腦海,還是她真的記性不好,就像童磨說的那樣,總會把重要的事情都忘掉。

都不重要了。

隻是夢境而已。

八百比丘尼猛地摔碎了那個瓷碗,她盯著那堆碎片許久,而後抬起臉對上了無慘的眼睛。

在無慘驚恐的視線中,她忽然問他:“如果我對你做了很過分的事,你會原諒我嗎?”

無慘稚嫩的麵容在此刻顯露出幾分似乎是懼怕的神色。

但他還是說:“會的。”

於是八百比丘尼笑了,這個笑容的弧度很大,像是自嘲又像是諷刺。

她撿起了一塊瓷碗的碎片,毫不猶豫地割開了自己的脖頸。

濺出的血液染紅了無慘的寢具,也濺落在他的臉上,他驚慌失措地想要爬過來,頃刻間扭曲的麵容落入了八百比丘尼的眼中。

或許過了一秒鐘,或許連一秒鐘也沒有過,八百比丘尼睜開了眼睛。

她微微垂下眼瞼,在她的手裡依舊拿著那封被拆開的空著的信封,四周過分安靜,隻有陽光透過薄薄的明障子門落入和室內,照亮了整個和室的同時,也帶來了些許暖意。

但八百比丘尼卻也敏銳地發現,她現在坐著的這個位置,無論如何也是不可能照射到陽光的。

那麼……在剛才的夢境裡感受到的溫度真實的陽光,又是從何而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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