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鬼舞辻無慘就這樣坐在寢具內,生命虛薄的仿佛將散的霧氣。
他注視著跪坐在他身側的少女,看到她將茶托放在矮桌上。
方才他所聽到的笑聲既輕且短,等到他真正將紅梅色的眼眸移向她時,那樣的笑已經被悉數收斂了。
沉默在他們之間擴散,但室內卻響起了細碎的火炭被灼化的聲音,在安靜的空間裡格外明顯,正如同鬼舞辻無慘也在不斷地流逝著的體力……與生機。
他忽然覺得很害怕——甚至近乎恐懼。
在什麼也未曾擁有的時刻,隻是單純地渴求著那些從未有過的東西,最多隻會讓人們對那些東西的欲/望愈發強烈。
但如果是曾經擁有了許多,最終卻又變成了一無所有,則會讓人難以麵對那些忽然被抽離了一切之後,徒留的空缺。
鬼舞辻無慘的眼睛睜得很大,紅梅色的眸子瞳孔緊縮,但瞳孔的形狀卻回歸了極為尋常的普通人類的模樣。
禦簾之外的庭院裡正在迎接著回溫的暖流,張開的紫藤花從枝頭垂落而下,在輕柔的風拂過之時投入她的懷抱,卻又因自身的重量,無法在她的懷中久留。
那樣的景色被厚重的禦簾悉數遮掩,靜坐在屋內的二人,誰也沒有看到這幅墜落之景。
鬼舞辻無慘纖長的手指抓緊了自己的衾被,他的力度極大,本就蒼白的皮肉仿佛能從指節之下看到森森白骨。
矮桌上放著的藥碗,從碗口出升起的熱氣,哪怕是在溫暖的室內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淡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鬼舞辻無慘還是開口了。
“很好笑吧,”他的聲線仿佛正在顫抖著,那裡麵滿盛著過分強烈卻又不知該如何宣泄的情緒。
“我現在這副樣子,”仿佛是自嘲一般,他竟也低低地笑了起來,弓起的身體,從那身白色的裡衣之下,瘦弱的脊背凸起嶙峋的骨。
“疾病纏身、時無多日。”
薄薄的唇瓣幾乎沒有血色,再加上從不顯出半分健康的臉色,仿佛隨時都要踏入黃泉地獄。
他微微側過臉看,瞳孔裡倒映出八百比丘尼的臉——那張無論何如都是美麗而又平靜的臉。
鬼舞辻無慘對她說:“笑吧,再多笑一笑。”
仿佛是自暴自棄一般,鬼舞辻無慘甚至自己也笑了起來,斷斷續續的,不斷被情緒變化時無力承受這般變化的身體狀況打亂。
他的笑裡滿是悲涼的意味。
但八百比丘尼仍沒有說話,就好像一切都不在意一般,安靜地坐在他的身側,看著他笑著咳嗽,溢出來的不止是笑聲,還有哪些猩紅色的、帶著腐朽與潰爛一般的血。
那些粘稠的液體從鬼舞辻無慘的指縫中往外淌著,順著他的手腕流入衣袖之中,在蒼白的皮膚上留下猩紅的裂痕,仿佛是割開了皮肉滲透而出。
仿佛是終於對她這副模樣死心一般,他不再看向八百比丘尼,半垂著腦袋,手掌像是脫力般墜在衾被上,斑駁的黑紅浸染了他的寢具,在炭火溫暖的房間裡,怪異的鐵鏽味開始彌漫了整個房間。
蜷曲如海藻般的黑色長發被虛虛地束起,卻在他咳嗽時隨著身體的震動散亂至身側。當他半垂著腦袋時,黑色微蜷的長發便幾乎遮住了他的麵容。
隔著蜷曲的黑發傳來的聲音問八百比丘尼:“這就是你想要的結局嗎?”
八百比丘尼大抵是想要說話的,但她還未來得及開口,便被鬼舞辻無慘搶了先。
他這時候也有太多的話想要說,更有太多的問題想要問她,本以為過了那麼多年他努力改變了許多,也會因此而更加接近八百比丘尼,但是……
或許從一開始就錯了。
八百比丘尼真的需要他的改變嗎?
這樣的問題,在自己的思考下得出的答案,忽的令鬼舞辻無慘覺得渾身發涼。
他從來都沒有看清過八百比丘尼,也從來……都沒有被她真正信任過。
意識到這一點,完全是因為在那個時候,太宰治早就已經知道的一切,對於鬼舞辻無慘而言竟都是從未有半分感知的陌生。
他並不覺得是八百比丘尼告訴了他,但正是因為如此,鬼舞辻無慘才更加覺得,自己似乎永遠也無法靠近八百比丘尼的心。
他永遠都在相隔遙遠的地方,遙遙迢迢地望著那道虛妄的身影。
即便八百比丘尼曾在無數個夜晚躺在他的身側,也在無數個白天對他展露笑容。
“你覺得不好嗎?”八百比丘尼終於開口了,她輕輕地問:“一切都重新來過,所有事情都還未曾發生,在這樣的時間裡……”
“就像普通人一樣,平靜地度過餘生。”八百比丘尼問他:“你覺得,不好嗎?”
鬼舞辻無慘沒有說話,他也沒有抬起臉來,隻是維持著原本的姿勢,卻從那消瘦的身形之中,仿佛看不到感受不到半分生機一般。
禦簾之外的春意仍在侵蝕著整個平安都城,京內回暖之時,往往各類祭典也快要開始了。
但這一切都與鬼舞辻無慘無關,因為他既無法參加、也無法出門。
身為人類的時光裡,鬼舞辻無慘活動的空間,哪怕是在身體狀況最佳的時刻,也僅限於庭院之中。
產屋敷家比起櫻花更愛紫藤花,因而宅邸之中的各處庭院,也多栽著這樣的植物。
在他變成鬼很多年之後,再度降臨了那座幾乎與現如今的產屋敷宅邸一模一樣的建築內時,他便忽然想起了多年之前自己也曾這樣站在庭院之中。
月色如練,輕柔地墜落在他的外衣,庭院裡寂靜無聲,幾乎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
在胸腔之中跳動著的,是象征著他仍然存活於世的,一點也不強健的、人類的心臟。
“我去見了他,”八百比丘尼輕輕地說出了那個人的名字:“安倍晴明。”
在聽到這個名字的瞬間,鬼舞辻無慘又像是忽然活過來了一樣,他猛地抬起臉,紅梅色的眸子裡滿盛著近乎慌亂般的情緒。
鬼舞辻無慘一直都知道這個名字在她心目中的地位非比尋常,甚至在多年之前的平安京中,也流傳著他們之間的傳聞。
素來不與京中任何女子有所牽扯的安倍晴明,在他麵前唯一的例外便是八百比丘尼。
即便鬼舞辻無慘與她在一起生活再怎麼漫長的時間,也無法掩蓋半分屬於安倍晴明留下的痕跡。
他一直都是清楚的——在八百比丘尼的心目中,鬼舞辻無慘的地位不如安倍晴明。
而那時候,他唯一的安慰是,安倍晴明已經死了。
無論他活著的時候是多麼聲名遠揚的大陰陽師,彼時在京都之內又是多麼受人稱讚,但他仍然隻是人類,而人類,都會迎來自己的結局。
死亡。
鬼舞辻無慘無法遷怒已經死去的人,所以這樣的芥蒂,隻要不被刻意提起,便仿佛能夠當做並不存在。
然而現如今一切都不同了,因為現如今,正是安倍晴明還活著的時候。
而八百比丘尼,已經去見過他了。
“所以呢?”鬼舞辻無慘這時候才發現,原來過於猛烈的情緒瘋狂上湧,全部聚集在人的腦海之中的時刻,說話時的聲音,反而會變得如此平靜。
平靜得甚至都不像他了。就像是平日裡的八百比丘尼才慣用的語氣。
“最後再來通知我一聲,你終於見到了自己最想見的人,可以過上……”他頓了頓,仿佛是無力說出完整的話語,所以還需要中途休息片刻,才能將這句話說完:“最想要的生活了。”
分明隻是句輕飄飄的話而已。
鬼舞辻無慘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就好像脖頸猛地被人扼住一般,讓他連完整的句子都沒法說出來。
甚至連八百比丘尼的聲音,也仿佛蒙上了一層濃重的稠霧。
她說:“原來你是這麼想的嗎。”
她的語氣就像是在感慨著什麼一般。
鬼舞辻無慘不想聽到這種感慨,他隻是在想,如果隻是最後想再來嘲笑他一番,或是來他的麵前炫耀自己如今的得意,那麼八百比丘尼的確成功了。
他再沒有比現如今更加悲慘、更加無力的時刻了。
乃至連質問她的念頭都一並消失了。
鬼舞辻無慘隻是想,她什麼時候會離開。
然而這樣的念頭剛在心底裡升起來,卻又被鬼舞辻無慘壓了下去,他大抵是不願意思考這種問題的,讓他覺得,分明是活了千年有餘的自己,卻好像連當初真的什麼也未曾經曆過,隻是身為人類時的自己也不如。
但在他的手背上,覆上了一隻柔軟而又白皙的手。
與鬼舞辻無慘的消瘦嶙峋不同,那隻手帶著普通人該有的溫度,柔軟的皮膚與他的手指接觸,那些滿溢在他手掌之中的猩紅血跡,也因尚未完全乾涸而被她的皮膚沾染。
他忽然怔住了,抬起臉時看到了八百比丘尼的眼睛正在注視著他,那雙眼睛裡仿佛也浸潤了春天的暖意。
——*——
八百比丘尼比鬼舞辻無慘更先醒來——在產屋敷家的侍女住處。
【書】是傳說之中存在的寶物,不僅能夠改變現在,甚至連過去也能改變。
於是八百比丘尼用掉了自己手中的半本書,自遇到鬼舞辻無慘之後便開始編寫內容,一直到了他回到公寓的那一天,她才徹底寫完,讓那上麵的事情,全部化為了現實。
並未吃下人魚肉的八百比丘尼,遇上了仍是產屋敷無慘的無慘。
身體孱弱、疾病纏身的……產屋敷無慘。
她當然也能在書上進行修改,讓產屋敷無慘不再受疾病的折磨,但這樣的改變……反而沒有任何意義。
多年以來鬼舞辻無慘一直都在逃避,他奉行著這樣的準則活了很多很多年,從平安時代到戰國時代,再從大正時期到平成時期。
鬼舞辻無慘一直都在逃避。
在麵對繼國緣一時他能自己分裂成一千八百塊試圖逃跑,哪怕被繼國緣一斬碎了其中的一千五百多快,他也還是憑借著剩餘的碎肉苟延殘喘多年。
哪怕繼國緣一的赫刀留下的傷痕,幾百年來一直都在灼燒著他的身軀。
但鬼舞辻無慘在多年之後麵對也是使用著日之呼吸的灶門炭治郎,當他的身體因急劇老化而無法恢複時,他又想逃走了。
——即便這一次,他沒能成功。
但他依舊沒有真正死去,因為八百比丘尼分擔了降臨在他身上的死亡。所以再度睜開眼睛的很多年之後,他才能在又一次遇到了危機的時刻,下意識地生出逃跑的念頭。
即便他這一次是打算帶著八百比丘尼一起跑。
並非是說這樣的做法不好,隻是這與其說是鬼舞辻無慘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解決方式,倒不如說是他下意識的想法,是深深地刻入了他的血肉之中的、無法擺脫的缺陷與陰影。
所以無論遇到什麼樣的問題,他都會下意識生出這樣的念頭。
哪怕在當初的鬼殺隊總部,他一開始的計劃還包括【將八百比丘尼帶回去】。但到了感覺自己要死在灶門炭治郎的赫刀下時,他卻有那麼短暫的時間,甚至將這一目標都拋之腦後了。
所以八百比丘尼儘可能地保留了他們彼此最真實的模樣,並且在這樣的情況下,與他再次相遇在了產屋敷家。
這時候的八百比丘尼沒有吃下人魚肉的理由也很簡單,因為在那一次的狂風暴雨來臨之前,她和自己的父親告彆了。
在離開那座小漁村之前,八百比丘尼對村子裡的人說自己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到不久之後他們將會因為狂風暴雨持續的時間太長而被迫出海,在那次捕撈中帶回來的怪異的魚類,它的肉會讓所有人沉睡不醒。
當她說出這種話的時候,大家隻會當做是普通的夢境,但如果現實真的按照她所說的情況發展,那麼他們會做出的選擇也並不相同。
在告彆了那座小漁村之後,她找到了產屋敷家的宅邸,並且成為了產屋敷家的侍女。
這就是八百比丘尼在【書】上進行的修改。
當她從產屋敷家醒來之後,八百比丘尼去向管事請了半天的假——她去見了晴明。
產屋敷家和晴明所居住的土禦門大路距離並不算遠,所以即便是步行也沒有花費太長的時間,站在那座宅邸門口,她的視線穿過敞開的大門,看到了那裡麵雜亂生長著的植物。
一切都仿佛她曾無數遍看到了夢境。
但這時候的晴明,其實是不認識她的——沒有吃下人魚肉的八百比丘尼,自然沒有因為去見他的師父賀茂忠行而見到剛開始修行陰陽術的晴明的可能性。
春色漸濃,晴明的庭院裡馥鬱著白梅的淺淡香息,仿佛連空氣之中都有著淡淡的甜味。
坐在外廊的青年沒有穿上朝服,隻是身著白色狩衣,他的姿態極為隨意,絲毫沒有所謂【大陰陽師】應有的做派。
八百比丘尼深深地呼吸著,仿佛是做出了什麼重要的決定一般,踏入了他的庭院。
當她隔著庭院對上晴明投來的視線時,便也看到了在他的唇邊浮現出的笑意。
那張宛如女子般秀美的麵容上,殷紅的唇微微抿起,那樣的弧度極小,卻足以令人看出他此刻心情甚佳。
八百比丘尼走了幾步,站在庭院中喚出了他的名:“晴明大人。”
坐在外廊的安倍晴明沒有刻意更換姿勢,他的臉上依舊掛著笑容,對八百比丘尼說:“請上來吧。”
八百比丘尼輕輕地搖頭:“我站在這裡就可以了。”
事實上,當她開口的瞬間,安倍晴明便已經覺察到了她身上的怪異之處。
毫無疑問,現如今站在他麵前的這名女子,的確是人類。但令他覺得怪異的是,在她的身上,似乎存在著一些本不該存在的東西。
那樣的東西是什麼,安倍晴明並不能立刻確定,但他大概能夠猜測出來,應當是【名】和【咒】之類的東西。
見她執意站在遠處,安倍晴明也不再提這點,隻是吩咐自己的式神蜜蟲去搬來桌子,順便將酒和小菜也一並拿來。
“原本是為博雅準備的,但他今日似乎無法前來。”安倍晴明笑道:“所以能請您來與我小酌幾杯嗎?”
八百比丘尼沒有拒絕的理由了。
她垂下了眼瞼,從庭院之中朝著晴明走去,踏上了外廊之後,跽坐在他的對麵鄭重其事地問好。“不必如此拘謹。”安倍晴明說:“既然您能進來,那便是朋友了吧。”
能夠進入安倍晴明的庭院中的人,從來都不多,甚至一年之中的數量也不會超過手指的個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