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並非是因為安倍晴明性格孤僻不喜與人來往,而是因為,像安倍晴明這樣的存在——這樣與眾不同的存在——很難會有足以進入他的宅邸之中的朋友。
他既擅長處理與人交往時的任何事宜,也從不想主動與那些人結交,在他的宅邸之中四處都存在著各種咒,即便實際上是敞開大門,但在許多人眼裡也是大門緊閉的模樣。
穿著唐衣的蜜蟲將矮桌與酒菜端了出來,她的腳步沒有流出半點聲音,更沒有開口說半句話。
八百比丘尼微微垂著腦袋,視線落在麵前被擺好的酒菜上。
明明想著無論如何也要來見晴明一麵,可真正見到了對方,卻忽然又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何而來了。
安倍晴明在杯中倒好了酒,他將酒杯放在八百比丘尼麵前,纖長的手指握著另一隻酒杯,抿著杯中的酒水。
他沒有詢問麵前的女子究竟為何而來,隻是在給自己倒酒之時忽然感慨道:“不知不覺間,又能夠見到這般美麗的景色了……”
八百比丘尼微微一怔,似是沒有聽明白他的意思,卻在抬起臉時看到他的目光落在庭院裡。
靠近牆邊的地方栽著一株櫻樹,看起來已經有些年頭了,但因為春天來臨的緣故,枝頭上滿綴著櫻花。
“您喜歡花嗎?”安倍晴明回過臉來問她。
八百比丘尼輕聲應了是。
於是安倍晴明笑了,他說:“為何會喜歡呢?”
八百比丘尼的思緒倏地生出了片刻的空白,等她回過神來之時,才聽到對麵的安倍晴明又開口了:“因為花既會盛開,又會凋零,但生出花來的樹,卻會年複一年迎來新的花。”
聽到這樣的話時,八百比丘尼大概能理解他的意思了。
“如若將樹當成人世,那麼人便是那樹上的花,生老病死此類常情無人例外,但樹卻不會因為花的凋零一並消失。”
八百比丘尼這般感慨之時,安倍晴明從她的語氣之中聽出了仿佛如釋重負般的情緒。
“如果博雅大人也在的話,此刻便可以聽到他所吹奏的笛子了。”八百比丘尼笑了起來,舉起了自己麵前的酒杯,也飲儘了杯中的酒水。
櫻花緩慢地墜落,在清風掠過之時帶來細碎的花瓣落在外廊。
“是啊,真可惜。”安倍晴明也說:“下次他來的時候,就讓他把阮鹹也帶來吧。”
八百比丘尼抿起嘴,同手指掩著唇笑著。安倍晴明便為她再斟滿了杯中的酒水,對她說:“您喜歡什麼話呢?”
這樣的問題,讓八百比丘尼慢慢斂下了麵上的笑。
她的目光落在庭院之中那株櫻樹上,那樣的視線溫柔而又專注,仿佛是在懷念和留戀著什麼一般。但當她回過頭來之時,卻對安倍晴明說:“我喜歡紫藤花。”
櫻花固然好,卻也是留存在過去之物了。
正如【八百比丘尼】雖為這世間唯一吃下了人魚肉,且因此獲得了不老不死的美麗身軀,卻也並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了。
於是在這短暫的時光結束之後,八百比丘尼即將離開之時,安倍晴明詢問她:“您的名字是什麼?”
八百比丘尼對他說:“我的姓氏,是高橋。”——*——
在現如今的這個世間,已經沒有【八百比丘尼】,也沒有【鬼舞辻無慘】了。
八百比丘尼身為人類時的姓氏,是極為普通的【高橋】,而鬼舞辻無慘身為人類時的姓氏,則是【產屋敷】。
在八百比丘尼的手覆蓋在他的手背上時,鬼舞辻無慘怔怔地注視著她許久。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說:“怎麼還不走?”
鬼舞辻無慘說這話時的聲音很輕,而且說出來之後他便立馬後悔了。但這樣的情緒他沒有浮現在麵容上,但呼吸卻因此變得紊亂了。
八百比丘尼提醒道:“你還沒有喝完藥。”
話音落畢,鬼舞辻無慘垂下了眼瞼——他並不是想聽到這樣的回答。
“拿過來。”他半垂著眼瞼輕聲說。
八百比丘尼將藥碗端起來,送到他的手上,但這時候的藥汁其實已經冷了大半,甚至隻還剩下些餘溫。
她本以為鬼舞辻無慘會借此發怒,甚至已經做好了被潑一身的準備。鬼舞辻無慘並不知道八百比丘尼在【書】上寫了些什麼,也不知道——八百比丘尼這時候其實隻是普通的人類了。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鬼舞辻無慘真的打算安安靜靜地把藥喝完。
鬼舞辻無慘這時候的想法其實也很簡單——喝完了八百比丘尼大抵也就會離開了。
從漆黑的藥汁中看到自己的麵容,鬼舞辻無慘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該不該喝下這碗藥。但在他短暫的糾結之中,從身側伸過來一隻手拿走了他手中的藥碗。
他側過臉看著八百比丘尼,聽到她對他說:“藥已經涼了,我去熱一下。”
她說罷,還未等鬼舞辻無慘做出反應,便將藥碗放回茶托上,端著茶托起身出了門。
和鬼舞辻無慘房間裡近乎抑鬱般的沉悶不同,庭院之中有風吹過,將枝頭垂落的紫藤花帶往彆處,八百比丘尼站在鬼舞辻無慘的房間門口,看著庭院裡的紫藤花沉默了片刻。
她端著藥碗去廚房時,廚房裡的侍女流露出了不耐煩的神色——這其實也很正常,畢竟產屋敷家的小公子總是如此,分明趁熱喝完就能省去許多麻煩,但他偏要給人徒增麻煩。
剛開始的時候的確會有人理解同情,但時間一長,耐心被磨滅了之後,所餘留的便隻有煩躁感了。
“自己去吧,”廚房裡的傭人對她說:“你也真是有耐心,居然連無慘少爺那種……”
那傭人說到這裡的時候,旁邊有人碰了碰她的手臂,用眼神暗示她不要再說了。她噤了聲,目光落在八百比丘尼表情平靜的臉上。見她沒什麼反應,便一起走遠了。
八百比丘尼沒有和她們多聊的欲/望,隻是將藥汁又煮沸之後,才繼續倒回了碗裡,重新端給了鬼舞辻無慘。
而當她端著茶托再次進門的時候,看到的卻是蓋著那床滿是他咳出來的血汙的衾被,背對著她仿佛已經睡下的鬼舞辻無慘。
她將茶托放在矮桌上,在鬼舞辻無慘身側坐下。
“我回來了。”八百比丘尼輕聲說。
躺在寢具內的人一動不動,沒有半分反應,就好像真的睡著了一樣。
但八百比丘尼知道,他這個時候一定沒有睡——因為鬼舞辻無慘,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安心睡著。
他隻是在逃避而已,因為沒有了以往的那些力量,所以隻能用這樣的方式——就像是鬨彆扭的小孩子一樣。
八百比丘尼忍不住笑了起來。
鬼舞辻無慘的身體似乎動了動,但他還是沒有轉過身來,也沒有說話。
就在他閉著眼睛裝睡的時候,忽然察覺到後背似乎有人貼了上來。
八百比丘尼沒有鑽進他的寢具內,隻是隔著衾被貼在他的身後,伸出手抱著他,在他耳邊提醒道:“如果又涼了的話,待會兒還是要去熱一遍,你也知道的吧,拿去加熱的次數越多,喝起來就會越苦呢。”
不知沉默了多久之後,八百比丘尼聽到他說:“那就不喝了。”
這樣的回答讓八百比丘尼著實有些哭笑不得,她將自己的臉貼得更近了些,仿佛是威脅一般對他說:“要我給你灌下去嗎?”
聽到這話的鬼舞辻無慘額頭頓時青筋突起。
他不再繼續躺著了,而是掀開了衾被坐起來,喘著氣瞪著八百比丘尼說:“你究竟在做什麼?”
八百比丘尼也從寢具上起身,她看著鬼舞辻無慘說:“我隻是在做我應該做的事情而已。”
“你知道我不是在說這個!”鬼舞辻無慘終於無法再繼續維持著冷靜的模樣,哪怕他的憤怒換來的,永遠都是對他自己的折磨。
情緒一旦激動了些,他的身體便會難以承載這樣的情緒變化,仿佛是要將五臟六腑也一並咳出來一般,他緊緊地攥著手下的衾被。
當他察覺到八百比丘尼的氣息正在愈發靠近時,鬼舞辻無慘掐住了她的脖子。
【反正她還是會不斷地複活……】
但鬼舞辻無慘卻連將她壓下來的氣力也沒有了——他的手指也沒有用力。
“你想殺了我嗎?”八百比丘尼握著他纖細的手腕對他說:“你……恨我嗎?”
鬼舞辻無慘說了是。
他說:“你不該再出現在我麵前。”
這樣的話,鬼舞辻無慘也不會變成現如今這樣了。
說這話的時候,那雙紅梅色的眼睛仍在注視著她,那裡麵正在流淌著的,分明不是對八百比丘尼的恨。
比起恨她,鬼舞辻無慘對她懷抱著的另一種感情才更加深刻。
如果真正憎恨著一個人,討厭到無論如何也不想再見到她,是不會對她露出這副神色、用這樣的目光來注視著她的。
就好像……是要牢牢地將她刻印在心底裡,想要珍藏起來一樣的眼神。
八百比丘尼傾身靠近了鬼舞辻無慘,在他的眼瞼落下了輕柔的吻。
“要聽聽我的想法嗎?”她這樣對鬼舞辻無慘說:“聽聽我當初為何要握住你伸出來的手,聽聽我為何要給你我的肉,聽聽我為何要承擔降臨在你身上的死亡……”
“聽聽為何我現在又要坐在你的麵前。”
八百比丘尼握著他的手,鬼舞辻無慘原本握著她的脖子的手指頹然般鬆開來了,她將自己的臉貼在他的手掌中,對他說:“去見晴明大人的時候,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其實早在她踏入晴明的庭院之中,遠遠地見到那個坐在外廊上的,格外熟悉的身影之時,便已經明白了這一點。
於她而言,晴明是朋友、是知己、是唯一能夠理解她的人。
但鬼舞辻無慘……
八百比丘尼喚著他的名,對他說:“你自私、怯懦、卻又殘忍、狂妄……沒有任何一個地方能比得過晴明。”
聽到這種話的無慘臉色難看極了。
雖然自己也知道自己大抵是沒有在彆人的心目中留下什麼好印象的,但被如此直白地點明,尤其還是被用來和另一個男人比較,鬼舞辻無慘實在接受不了。
但在他發怒之前,卻又聽到八百比丘尼說:“卻又是我愛的人。”
她歎了口氣,像是終於放下了多年以來的負擔,對他說:“我之前一直都覺得,在我心目之中最重要的人,應當是晴明才對,但後來我才知道,真正愛著的人,往往都會被藏在心底裡的最深處。”
而在她的心底裡,在比和晴明有關的回憶更深的地方,存在著的卻是屬於她與鬼舞辻無慘的記憶。
魘夢無法製造夢境,他隻是讓人們看到了心底裡最深處的東西,無論是美好還是恐懼。
所以在那個時候,八百比丘尼夢境之中的、關於鬼舞辻無慘的過去,其實也都是真實發生過的過去。
隻是八百比丘尼暫時將它們存在了心底裡,等待著再度被喚醒的那一天。
而八百比丘尼之所以去見安倍晴明,也隻是為了擺脫困住自己的東西。
她放下了自己心底裡的執念,坦然接受了自己現如今真正渴望著的生活,和過去的一切徹底告彆,而後將要迎來的,是嶄新的生活。
“我沒有吃下人魚肉,”她將鬼舞辻無慘的手移到自己的脖子上,對他說:“所以如果這次殺掉我的話,那麼我會真正地死去。”
鬼舞辻無慘愣了一下,仿佛不明白她在說些什麼。
“要殺了我嗎?”她又問他。
對於這樣的問題,鬼舞辻無慘不自覺地移開了視線,嗤笑道:“你不是一直都想要死掉?這不是正合你意?”
“不是了,”八百比丘尼反駁了他,對他說:“我現在想要活下去,想要和你一起活下去,想要過上……我原本一直渴望著的……普通的生活。”
這是八百比丘尼,頭一次在他麵前如此坦誠。
而她也的的確確將自己心底裡的想法,全部告訴了鬼舞辻無慘。包括她在過去的那些時候,究竟在想些什麼。
說了這麼多話的後果便是等到鬼舞辻無慘的情緒平靜下來時,藥碗裡的藥汁又冷掉了。
八百比丘尼端起了藥碗,對鬼舞辻無慘說:“最後一次了。”
鬼舞辻無慘本又想說你有什麼資格對我說這種話,但話未出口,卻在觸及八百比丘尼的視線時被咽了回去。
“嗯。”他低聲回答。
八百比丘尼摸了摸他的臉,在他抬起臉時落下溫暖的吻,對他說:“新的醫師就快要被請來了,無慘。”
而這位醫師究竟是誰,即便不說,他們二人也都知曉。
“你知道應該怎麼做了吧?”八百比丘尼問他。
無論醫師給他開出什麼藥,都隻需要安靜地接受治療。
這大抵……是真正的幸福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正文就在這裡完結啦,後續幾天還會有番外。
開文的時候我想寫的其實就是一個互相救贖的故事,無慘瘋狂、怯懦、無比渴望著永恒與完美,而八百平靜、絕望、永遠都在尋求著死亡,他們是截然的兩種人,卻也是最適合互相陪伴的人,因為再沒有其他的存在,能夠適合這樣漫長的陪伴。我想寫的就是這樣的一個故事,兩個人在荊棘叢中一起生活了上千年,被對方身上的刺紮得血肉模糊的同時,也逐漸了解對方,並且將對方的血肉融入自己的身體,而後彼此敞開內心,真心實意地互相做出改變。
到最後兩個人都變了,無慘獲得了平靜,不再恐懼死亡,八百也開始對人世有了期待,想要為了他而感受活著的快樂,這就是我能夠想到的,最美好的結局了。
最後,大家肯定以為我要感謝說謝謝大家陪我走到這裡,但是但是!我先不說,因為我還有番外!!!等我番外寫完了,所以最後的感謝留到準備標完結的時候再說啦,啾——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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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在2020-02-2423:58:22~2020-02-2523:57:5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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