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美莊嚴的宮殿之內,一老一少用最為熟悉的口音對完暗號,雙目相接。
皇太後今年已過六十,雙眼不複年輕時那般黑白分明,麵上一道道皺紋中蘊藏著歲月留下的痕跡,隱隱能窺見其年輕時的風華。
而孟桑未到桃李之年,麵容姣好,一雙杏眼清淩淩地看過來,仿佛能瞧到人心裡最深處。
一老一少靜靜望著彼此,眼中流露出在場其他人所看不懂的複雜神色。猜測成真的驚喜、塵埃落定的安然、異地偶遇的唏噓……還有對遙不可及的前世,那濃濃的、深深的思念。
明明眼下身份地位、年歲閱曆全然不同,明明隻是頭一回碰麵,但她們二人卻好似已經相識很久,仿若故人久彆重逢。
見此,無論是安靜站著的謝青章,還是陪坐一旁的昭寧長公主,都沒有貿然開口打擾。
好在這一老一少並沒有對視很久,也不知是腦海中哪根筋抽動了一下,孟桑與皇太後不約而同地笑了。
皇太後的目光不離孟桑,將口音轉換成了宮中、官場上常用的雅言,朝著一旁的昭寧長公主笑道:“這孩子對我眼緣,瞧著就讓人心生歡喜。”
“聽你適才所言,她是卿娘的女兒?”
昭寧長公主含笑點頭:“對,是卿娘的孩子。”
她也望向孟桑,奇道:“桑桑竟然也機緣巧合看過那古書?”
孟桑眨了下眼,沒聽懂昭寧長公主所言是何意思,隻但笑不語,以免無意之中漏了什麼馬腳。
緊接著,皇太後笑著開口,話裡藏話:“我早年偶然從一本古書學得這古語,這麼些年偶然會試著與旁人說一說,想尋個同好之人。”
“原本遍尋不得,都打算放棄此願了。不曾想,今日遇上了……桑桑,總算了卻一樁心願。桑桑,你應當也是從古書裡學得此語?”
皇太後眼中閃過一絲促狹,眨了眨雙眼。
孟桑當即會意,前輩是在解釋普通話的事兒呢!
她隨口扯了幌子:“兒也是在一本殘書裡瞧見的,當時覺得有趣,便下些工夫學了。”
倒是一旁站著的謝青章,盯著孟桑與自家外祖母瞧了好幾眼,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皇太後抱著隱囊換了個姿勢,慵懶道:“我與桑桑有緣,想獨自說一會兒話。昭寧、章兒,你們且先出去逛逛,待會兒再過來。”
昭寧長公主倒是沒多想,笑著應了一聲,領著謝青章出去了。後者繞過屏風之時,腳步不停,下意識回眸瞧了一眼,方才離去。
待到殿中再無旁人,皇太後一改方才的模樣,朝著孟桑招手,口音又變回了普通話:“彆站著,快來這兒坐下。”
孟桑莞爾一笑,倒也不拘束,去到昭寧長公主適才所坐的地方坐下,恰好與皇太後分彆占據小桌案的一側。
雙方坐定之後,心中有許多話想講,卻又不知從何談起。
沉默片刻,還是皇太後忍不住樂了,率先開口說道:“我盼了好些年,總算等來一個你。”
孟桑眉眼帶笑,裝作後怕道:“那可是九幾年的小品,您也不怕我接不上暗號!”
皇太後豪氣地一揮手,眉飛色舞道:“這有什麼的,我還準備了其他暗號。什麼奇變偶不變,什麼天王蓋地虎……這麼多,咱們總能接上頭吧?”
“再者說了,就算對不上暗號,不是還有普通話嘛!”
孟桑“噗嗤”一聲笑了,連連點頭。
確實,當下這個朝代,各地有各地的方言,入朝為官以及在宮中行走都需要會一口流利的雅言。後世常用的普通話,在此時並未出現。
隻要兩人都來自現代,憑著一口普通話就能相認。
此時此刻,皇太後頂著六十老人的軀殼,神色與行為舉止卻仿佛回到了二十多歲,笑問:“快說說,你原本叫什麼名字,是從哪一年過來的?怎麼過來的?來了又發生了何事?”
“姓名倒是沒什麼變化,都喚作孟桑。二零二二年穿的,死因……”孟桑輕咳一聲,提起此事不由麵色一苦,“熬夜加班太嚴重,猝死的。”
隨後,她將自己胎穿過來的經曆大致講了一遍,又說自己是如何得知對方威名的。
末了,孟桑嘿嘿一笑:“若是沒您帶來的種子,我這日子就難熬了。”
“這也是機緣巧合,”皇太後擺手,笑著講出自己的經曆,“我原本叫沈媛。算一算,我是二零一四年遇上車禍,然後才穿到十六歲的沈沅身上。”
孟桑一聽,忍不住在心裡頭吐槽了一句。
感情這穿越方式,還和時代變化有關係?
孟桑自嘲一笑,繼續聽皇太後講她的經曆。
其實皇太後所講,與孟桑原先猜的“宮鬥甜寵大女主”大差不差,隻是細處有些不同。
當年,年方二八的沈才人入宮一年之後,幾乎被先帝遺忘,留在後宮中枯耗上好年華。沈才人生性不愛爭搶,又對君王沒什麼戀慕之心,本是可以平淡度日的。
偏生她這張臉蛋隨著歲月增長而漸漸長開,變得越來越招人,便讓後宮中的低位妃嬪心生忌憚、使了毒招。
沈沅中毒而亡,來自後世的沈媛取而代之。
孟桑蹙眉:“那您身上的毒……”
“咱們是同鄉之人,用不著這麼客氣,”皇太後擺了擺手,繼續往下說,“當時與我一並過來的,還有一個快要被回收的寵妃係統。”
“那係統與我做了個約定,它幫我活下去、活得好,我幫它擺脫被回收的命運。”
皇太後哼哼兩下,不滿道:“不過它也真不愧是快要報廢的玩意,身上就隻有什麼美容丹、減肥丸之類的東西,實在雞肋。數來數去,也隻有食材抽卡還算有用,至少幫我解了幾分嘴饞。”
頓時,孟桑明白了那麼多食材是從何而來,又有些不解:“那它就沒有附帶什麼菜譜?”
算起來前輩也來了大雍四十多年,卻隻拿出諸多食材的種子。除了西紅柿炒蛋等簡單菜式之外,其他菜式幾乎都沒在大雍出現。
提起這個,皇太後麵上有些尷尬,摸了摸鼻子:“我原本不擅長做飯,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煮方便麵。”
“至於那個寵妃係統,你聽它名字也曉得,這根本就跟吃的沒什麼關係。那個食材抽卡是附贈的邊角料,裡頭不包含菜譜。”
皇太後忍不住吐苦水:“我從前光曉得吃,哪裡知道要怎麼做?也就弄些小炒糊弄一番。”
“像是烤雞、月餅之類的吃食,還是我後來督促宮中廚子去研究,方才搗鼓出來的。”
孟桑悟了,頗有些哭笑不得,聽對方繼續往下說。
後來發生的事,其實也沒什麼可說道的了。沈才人在半報廢的係統幫助下,學了常用的雅言與長安話,然後通過鹹魚、美貌和各色新食材,成功吸引了先帝注意,並且給自己營造出有仙人相助的名聲。
她一路順風順水從才人做到皇後,先後生下當今聖人與昭寧長公主。後來先帝去世,她便當上皇太後,悠閒度日到如今。
提起先帝,皇太後意興闌珊地笑了一下:“這事說來也沒什麼意思。他早先一心撲在政事上,於後宮向來是雨露均沾。”
“當下的人嘛,對三妻四妾習以為常,皇帝自然也不例外,但我實在受不了這個。後來我想通了,隻當他是老板,當自己是基層小員工。所有一切都是為了升職和活命,無關什麼情.愛與風月,久而久之也就不在意了。”
聰敏如孟桑,自然能看出前輩隻是想找人說一說憋了多年的心裡話,便隻靜靜聽著。
皇太後的視線掃向不遠處的屏風,平靜地補了一句:“他後來一直有些不甘心,但也就這樣了。”
說罷,這位年過六十、曆儘滄桑的老人釋然地搖了下頭,口風一轉:“對了,我聽昭寧說,你阿耶和卿娘在大漠遇上了沙暴?”
孟桑點頭,麵色一黯:“嗯。已經托姨母和阿舅找人去尋了,但近幾次傳回來的消息都沒什麼變化,一直沒找到人。”
皇太後點頭,將手搭在孟桑的手背上:“你也不容易。”
孟桑搖頭,自嘲一笑:“我哪有什麼不容易呢?如今有飯吃、有地方住,手頭銀錢根本不缺。不僅尋到了姨母、阿舅和表弟,連去大漠都有人代勞,隻需留在長安等消息就是。”
皇太後輕輕撫著孟桑的手背,老人的嗓音很是溫柔:“身上過得去,心裡頭難過去啊。你瞧著和我當年性子很像,對外都是一副笑臉,內裡難受隻有自己曉得。”
孟桑不是一個容易將心裡情緒宣泄出來的性子,寧願在深夜獨處之時抱著被衾偷哭,也不會讓旁人看見她的弱點。
即便多月前,她得知耶娘凶多吉少時有多無措,被阿耶那邊的叔伯逼迫,不得不逃出來時有多委屈。在見著傅叔之後,她依舊極度冷靜地做了來長安尋親的決定,並托傅叔辦好公驗路引。
即便是在晚間夢回醒來之時痛哭一場,也會強撐著一口氣去庖屋煮雞蛋,將雙眼的水腫消下去。到了第二日,依舊能笑吟吟地去食堂,繼續當那個仿佛沒有任何憂愁的孟廚娘。
而此刻,說著隻能在私下裡不斷練習、以防自己遺忘的普通話,感受著一見如故的同鄉人的陪伴。
那種終於回到家的感覺,讓孟桑忍不住將自己緊緊閉著的心房打開些許。
她的嗓子眼裡發出一聲哽咽,憋了許多日的眼淚奪眶而出。
“嗚嗚……他們明明說四個月後就回來,會給我……給我帶大漠的新鮮玩意,讓我乖乖在家等他們!但,但怎麼就等來他們出事的消息……”
“我上輩子是個孤兒,這輩子好不容易有……有了耶娘。若他們真的回不來,我要怎麼辦!”
“前輩,我想我耶娘了……”
皇太後從桌案那一邊繞過來,張開雙臂,將孟桑摟在懷裡,一下又一下撫著年輕女郎的後背。
在哭聲之中,皇太後忍不住歎氣,麵上浮現惘然和哀愁,眼底浮現水光。
傻孩子,我也想自己的爸媽呀。
上輩子我走得那麼突然,他們二老白發人送黑發人,之後又要如何過下半輩子啊……
一老一少,一站一坐,彷如兩棵相依生長的樹木。於此刻,在這個陌生又熟悉的朝代,成了彼此最為堅實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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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宣泄出壓抑多日的情緒,孟桑平複著呼吸,看著宮婢端上水盆和帕子後離開,親手絞乾濕帕子,輕輕擦著麵上眼淚。
良久,她朝著皇太後露出一個不好意思的笑來:“抱歉,沒控製住情緒,讓前輩見笑了。”
皇太後麵上已經瞧不見哀愁,依舊是原先慈祥老奶奶的模樣,笑眯眯道:“這有什麼的。咱們能在這兒相遇,就是天注定的緣分。不瞞你說,我已將你當成自己的家人。”
“若按上輩子的年紀算,咱們應算是姐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