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殿回廊處,謝青章與孟桑並肩而行,朝著庖屋而去。
孟桑看似專心往前走,但總會暗戳戳往謝青章那兒瞄。她一邊回憶方才對方一本正經說國罵的場景,一邊暗自感歎人不可貌相。
走在她身側的謝青章麵色淡然、目不斜視,實則已察覺到身邊人偷偷摸摸投來的視線,不禁有些啞然失笑。
其實,他適才聽見孟桑解釋的“一種植物”時,心中是有過懷疑的。畢竟以前他每回聽見外祖母說這話時,幾乎都是先帝做了什麼讓外祖母不快的事之後,外祖母在滔滔不絕地抱怨對方。
所以,外祖母為何要在不快時,對著先帝說一種植物?
怎麼想都有些不對勁。
不過,謝青章察言觀色的本事很好。他覷著孟桑麵上的複雜神色,直覺還是不要再追問下去,以免釀成什麼不好收拾的局麵。
皇太後所住宮殿專門設了一間庖屋,占地不小、人員齊全。見到謝青章親自領著孟桑過來,諸人不敢怠慢,引著二人看完庖屋陳設與諸多食材,又將庖屋內經驗老到的廚娘和禦廚一一介紹給孟桑,好方便對方待會兒做事。
謝青章麵色淡淡,多問了一句:“龔禦廚呢?”
宮婢行禮:“龔禦廚年歲大了,此次隨皇太後娘娘從終南山回來,一路舟車勞頓、太過疲乏,便告了一日的假。”
謝青章頷首,望向孟桑:“我留在此處不走,你且放手去做。”
孟桑莞爾,接過帶來的輔料箱子,開始烹製吃食。
前輩方才點名想要吃火鍋、炸雞,這兩樣得提到前頭來做。烹製不同口味的底料、處理食材、準備各種涮品……這裡頭涉及的活計太多,絕非孟桑一人能做完。
她試過庖屋內廚娘和禦廚的手藝之後,將一些不太要緊但十分瑣碎的活計依次交出去,好讓自己專心掌勺。
庖屋之中,刀聲不絕,熱油入鍋惹出“滋啦”聲響,各色香味漸漸溢出。
謝青章因著有數次在昭寧長公主府打下手的經曆,並未傻愣愣地站在一旁,而是去到孟桑身邊最適合他的位置。每當孟桑抬頭想尋些什麼物件或輔料時,他就會心有靈犀地將東西提早準備好,並且及時遞到對方手上。
孟桑正因為幫她打下手的阿蘭不在身邊,而有些苦惱。現下有了謝青章的幫忙,倒是省了她不少煩惱。
這一忙活,一直忙到了申時四刻。
孟桑取出蒸籠上的清蒸魚、粉蒸肉,撈出油鍋中複炸一遍的炸雞和小酥肉,又將鍋中的螞蟻上樹盛入寬碗之中,這才稍微鬆了一口氣。
她望向宮婢:“好了,先將暖鍋和這些吃食都端過去。”
宮婢們齊聲應“喏”,端起各色吃食離開。
孟桑望向謝青章,偏了偏頭:“清蒸魚和炸雞之類都得趁熱吃,風味才最佳。不若,你也先去用些吃食?我這兒還有一道菜沒做好呢。”
謝青章輕輕搖頭:“無妨,等最後一道吃食做完。”
等你一起回去。
“也成。”孟桑莞爾,沒有在這種事上糾結太多,繼續做最後一道熱菜——麻婆豆腐。1
熱水加鹽,放入切成小方塊的豆腐燜煮。接著,將焙好的花椒擀碎後過篩,往豆瓣醬中添入豆豉再剁碎,把其餘要用到的食材一一處理好。
另起一鍋,熱油下牛肉末、豆瓣醬、辣椒麵等各色輔料炒香,添水煮開。此時,肉香味、辣香味等等融為一體,刺激著諸人的嗅覺。而鍋中紅通通的湯底,又在以紅亮色澤勾走諸人的視線。
留在庖屋的宮婢們麵麵相覷,無聲以眼神來溝通。
以前聽聞宮外人都在誇國子監食堂孟廚娘的手藝好,當屬全長安技藝最佳的庖廚,彼時她們還不願相信。
畢竟這手藝再好,能越過由皇太後親自調.教出來的龔禦廚?
今日實打實見識了這位孟廚娘的手藝,她們方知宮外人所言非虛。
這一道道沒見過的吃食,不僅模樣好看,聞著也香!
老天爺哦!這位孟廚娘不過是位年輕小娘子,怎麼手藝這麼好,怎麼會這麼多新菜式!
聞著庖廚內彌漫的香味,宮婢們忍不住偷偷咽了咽津液,看著孟桑將過水的豆腐倒入熱鍋之中並三次勾芡。
孟桑耐心地用鐵勺不斷推動鍋底,慢慢做完收汁這一步,讓每一塊豆腐都能充分得到燉煮,最後才將麻婆豆腐盛入碗中。
把寬碗放進食盒中,將上頭蓋子蓋緊實,孟桑去一旁洗手,同時望向謝青章:“好了,我們回去吧?”
“木箱子先留在這兒吧,待會兒出宮之前,我再給皇太後娘娘做道小食。”
謝青章點頭,親自接過食盒,又吩咐宮婢守好孟桑的輔料箱子,方才與孟桑一並離開。
二人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不多久就回到正殿。
殿中一張方方正正的大食案上,擺著三種口味的火鍋與各色涮品、不同吃食。皇太後與昭寧長公主一人一隻炸雞腿,吃得正香。
瞧見孟桑二人回來,昭寧長公主連忙啃完炸雞,招呼二人入座:“趕緊些,就等你們回來呢。”
孟桑入座,一邊看著謝青章將麻婆豆腐擺到桌案上,一邊無奈道:“有幾道是熱菜,得趁熱才好吃……”
皇太後揚起眉毛,得意一笑:“這哪能不曉得?我與昭寧已提早嘗過各道吃食的滋味啦!”
“今日是家宴,聖人與駙馬也不在。咱們呐,就放開來吃!”
“就等著阿娘這句話呢!”昭寧長公主捏起公勺,舀了三大勺麻婆豆腐到碗中,轉而執起她專用的玉勺,迫不及待地品嘗起這道著名川菜的滋味。
豆腐外頭嚴嚴實實裹著紅色湯汁,被從碗中舀起之時,還捎帶上了湯汁和牛肉粒等物。
一口吞下,便能嘗到各種滋味。豆腐嫩極了,頗有些吹彈可破的架勢,隨便咬一咬就碎了,在鹹辣味的湯底中燉夠時辰,嘗來又香又鮮。豆腐獨有的香味、花椒的辛麻、豆瓣醬的鹹辣以及濃鬱的牛肉香味,在唇齒間一層層地遞進,好吃到令人咋舌。
皇太後嘗了一口,眼底先是流露出濃濃的懷念,然後才惋惜:“可惜現下是冬日,沒能添上一些青蒜。不然那滋味嘗著才絕呢!”2
“而且這麻婆豆腐,得是剛出鍋才好吃。雖然燙到舌頭都發麻,但豆腐吃著最是鮮嫩,跟水似的。”
昭寧長公主和孟桑聽著,隻附和幾句,沒留意到其中破綻。
倒是謝青章動作一滯,掃了一眼孟桑、桌上的麻婆豆腐,最後望向皇太後:“外祖母,桑娘從未說過這道吃食喚作什麼名字吧?”
“再者,這道新吃食是桑娘頭一回做,且先前我也未曾見龔禦廚做過這道菜……”
謝青章直勾勾的目光中,明明白白寫著“此事有蹊蹺”五個大字。
皇太後和孟桑的動作同時停住:“……”
見到老鄉太興奮,忘記遮掩一二了!
昭寧長公主一聽,此時也回過味來,好奇地望向自家阿娘與孟桑:“我與阿娘一直待在一處,確實未曾聽宮婢和桑桑提起這吃食的名字。”
孟桑眨了眨眼,輕咳一聲,胡亂扯個幌子:“是方才我與皇太後娘娘獨處之時,跟她老人家提起的。”
皇太後連忙打起配合:“就是聽桑桑說的,剛剛也隻是原話複述而已。”
她假意嗔怒:“怎麼,還不允許老婆子賣弄顯擺一番?”
聞言,昭寧長公主再不覺疑惑,忙不迭賠著笑,說些好聽話來哄她家阿娘。
而謝青章略一挑眉,看不出是信了還是沒信,神色如常道:“原來如此,是孫兒攪擾了外祖母的興致。”
皇太後與孟桑不露痕跡地對視一眼,心下鬆了一口氣,招呼起二人繼續用吃食。
暖鍋是國子監食堂裡常見的湯底,謝青章也用過幾回,故而眼下他的注意力大多放在了沒見過的吃食上頭。
清蒸魚的魚肉潔白如雪,口感細嫩,嘗來沒有什麼腥味。如若是蘸過盤底的湯汁再吃,那種淡淡的醬汁鹹香味會更明顯一些,顯得更為鮮美。
謝青章顯然很喜愛這道吃食,一連用了三塊魚肉,這才轉而望向粉蒸肉。
孟桑做這道菜式時,他一直在旁邊打下手、幫著碾炒好的粳米,看著對方將肉和排骨裹上米粉。
眼下,米粉已經被完全蒸熟,染上與醬汁一般無二的黃褐色,很是誘人。
被夾起的那一塊剛巧是裹了排骨的,因為大小正合適,謝青章索性將一整塊都送入口中。
排骨外頭裹著的一層米粉,現下嘗著很是軟糯,偶爾能嘗到細微的顆粒感,甘甜中摻著鹹味的米香,能誘出人心底最為質樸的饞意。再一咀嚼,裡頭的豚肉和脆骨就露了出來,豚肉已經被醃製入味,肉香濃鬱,而脆骨越嚼越起勁,“嘎嘣”聲在頭顱中不停響起。
一塊粉蒸肉,吃著一點也不會覺得膩味或者乾,米香與肉香相互糾纏,嘗來著實可口。
桌案另一側,皇太後滿是懷念地夾起一筷子螞蟻上樹,細細品嘗。3
雖然與剛送來時相比,粉絲微微有些坨,但仍然不掩其絕妙滋味。
細細的粉絲上頭掛著肉粒和些許湯汁,嗦上一口,就能全部吞進口中。滑溜溜的粉絲吃著口感極佳,配上細細的肉粒和醬香湯汁,美味到讓人恨不得配上一碗白飯,好好吃個痛快!
熟悉的滑溜口感,讓皇太後忍不住眼眶一熱。
她上輩子就喜歡的就是鴨血粉絲湯、酸辣粉等等與各種粉有關的吃食!
結果那個破寵妃係統光曉得怎麼變美,關於做飯是一概不通,雞肋到讓她恨不得仰天長嘯。
來了大雍四十餘年,好不容易嘗到從前的吃食和味道,怎能讓人不感慨良多?
皇太後忍不住偏頭問孟桑:“桑桑,這是如何做的?”
孟桑便將澱粉如何提取、粉絲和粉條如何製作一一道來,末了,她笑道:“其實不難的,掌握了法子就很好做。”
聽著聽著,皇太後不禁又回想起上輩子炸廚房的經曆,默默收回那顆蠢蠢欲動的心,順便從清湯鍋中撈起一塊羊肉。
算了,還是彆琢磨了。
她就算是把步驟背得再熟,上手之後還是兩眼一抹黑。左右現在有可愛的後輩在,她日後可以儘情吃粉絲,就不必再逮著龔廚子瞎琢磨啦!
四人品嘗著美食,時不時聊著近來趣事。
說著,昭寧長公主想起適才與皇太後聊起的“為孟桑挑選良配”一事。她曉得孟桑不是什麼扭捏性子,且席上也都是熟人,索性直接問出了口。
“桑桑,你如今年歲恰好,正是挑選夫婿的時候。不知你可有意願?”
昭寧長公主笑道:“若是你也有這個想法,那姨母平時多幫你留意一番,必然給你挑個全長安相貌最俊俏、才學最好、脾性最佳的郎君。”
聞言,皇太後也投來關切的目光,擺明是和昭寧長公主一個意思。
而謝青章手上動作一頓,眼睫微眨,忽然有些緊張。
孟桑正在吃著從辣鍋裡撈出的手打牛肉丸,冷不丁聽見昭寧長公主所言,險些嗆到。
她喝了一大口甘蔗汁,平複了呼吸,方才搖頭笑道:“多謝姨母好意,但是不必如此費心啦。”
聽見孟桑的答複,昭寧長公主倒也沒覺得失落,好奇道:“難不成當真是應了阿娘所言,桑桑是還想再玩樂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