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萬更(2 / 2)

——可他怎麼能那麼說呀?

正當她不安的時候,李容徽低醇的嗓音複又響起,像是在與她解釋,也像是在說給秋獵場上的帝後群臣們聽。

“我在深秋時節曾有過一場夢境。夢見前世裡的心上之人踏夢而來,贈我布兔。醒轉之時,布兔便在枕畔,上繡平安二字。至此便一直留在身邊,係在床邊帷帳上,希望有朝一日——”

他的嗓音低了下去,有些喑啞:“能夠再遇前世愛而不得之人,與她生同衾,死同穴,永不相棄。”

徐聞睜大了一雙因酒色過度而略有些浮腫的眼睛,連聲道:“夢中之人所贈?七皇子說出如此玄乎之事,是將在場諸位,都當做三歲小兒不成?”

李容徽並不看他,隻注視著東珠簾幕後成帝所在的方向,一字一句道:“長恨歌中曾有記載,唐明皇於長生殿中托請臨邛道士攜楊妃魂魄前來相見,臨邛道士上窮碧落,下至黃泉,終於得見太真,帶回楊妃一股金釵,半盒花鈿。”

“徐大人不信夢中贈物之事,那是否也覺得長恨歌為假?臨邛道士不過是一江湖騙子?”

他頓了一頓,似乎隨之想起了什麼,詫異開口:“可臨邛道士被世人稱為‘天下第一道士’。若您認為他是一江湖騙子,那豈不是認為整個道教,所有方士,都不過欺世盜名之輩?”

成帝信奉道教修仙之法,重用方士已是朝野皆知之事。而尋仙殿中,有幾位得寵的方士,地位更是遠在臣子之上。

李容徽這一句話下去,立時將徐聞嚇得個麵如土色,連連搖手道:“詭辯!聖上,這是詭辯啊!”

他說著,竟雙膝一軟跪了下去,顫聲道:“道法玄妙,臣,臣甚敬畏,從未有過輕視之心,還請陛下明察——”

重重珠影後,成帝臉色已紅得駭人,似是惱怒至極,若不是看在其是皇後姑父的份上,恐怕抄家奪爵已是彈指間的事情。

徐皇後輕抬起一雙鳳眼,替皇帝撫了撫胸口順氣,嗓音端靜柔和:“大理寺卿徐大人一向是最敬道尊道,聽聞府中花廳裡便放著白玉打製的三清像,每日裡鮮花清水不斷,年年如此。今日也不知是為何如此失言——”

她說著,眉心微蹙,帶得額心上那枚八寶花鈿也微微一晃。寶光輕轉中,她似不經意道:“臣妾聽聞,熒惑之星最善於蠱惑人心,能使常人言行失律,莫不是——”

她頓了一頓,慢慢垂下眼睫,輕歎道:“容徽這孩子,生來喪母,好容易記在王貴嬪名下,得人教養,可不到幾年,王貴嬪便得了失心瘋了——”

“他這一生,幾經周折,還請聖上多寬宥一些。”

成帝的臉色愈發難看,似是被徐皇後的話一帶,又想起了李容徽降生時種種不吉的異象,頓時憎惡之色攀上眼底,隻重重一甩袍袖,對著徐聞咆哮道:“朕讓你查下去,你就給朕查出這點不知所謂的東西?朕要的是罪證!罪證!”

這一句話,就像是迫不及待地要定李容徽的死罪一般。

即便是天家父子,但到了這等境地,也屬實令人齒冷。

“是!臣,臣搜到了罪證!”徐聞被他怒斥得牙關打顫,忙將下了藥的君子蘭給拿了出來:“臣在長亭宮門口找到了馬奴們所言的‘雜草’,是否有毒,請太醫一驗便知。”

成帝皺眉,眸光一抬,立時便有宦官帶著隨行的禦醫上前,接過了君子蘭,以方巾裹了手,小心查驗。

眾人屏息等了須臾,隻見那禦醫臉上神情一肅,旋即雙手捧著君子蘭跪倒在地:“回稟陛下,這君子蘭的根係裡,沾有兩種藥物。”

“一種是金瘡藥。”

“……另一種,則是鶴頂紅。”

“君子蘭本無毒,但若是一直以鶴頂紅培育,恐怕——”

頃刻間,群臣嘩然。

鶴頂紅眾所周知,是見血封喉的劇毒。而這金瘡藥,卻又更是耐人尋味。

畢竟,七皇子前些日子遇刺重傷。這外傷,是少不得要用金瘡藥的——

李行衍眸光微抬,有些悲憫地落在了李容徽麵上,未置一詞,隻輕輕歎出一口氣來,儘顯天家風骨。

成帝冷冷道:“李容徽,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李容徽纖長的羽睫輕輕一顫,繼而緩緩抬起,以一雙淺棕色的眸子與自己的父皇對視,語聲似日落時的海麵,平靜的表層下,似帶著無儘洶湧的情緒,細聽下來,便令人覺得悲愴:“父皇是認定了兒臣是這等屠戮手足,凶戾陰狠之人?”

成帝冷笑一聲,隻抬手對金吾衛道:“拿下!”

李容徽輕垂下眸光,掩去眼底一派冷淡與厭惡,修長冷白的手指慢慢攏回袖間,緊握住袖間一隻羊皮袋子。

他從不行沒有把握之事。放任徐聞趁著搜宮的時機構陷,自然是提前留好了證物。

若是在大理寺中,徐聞或可徇私,但在眾目睽睽之下,即便是天子,也不能有所偏頗。

隻等著金吾衛們走得近些,再近些,最好是刃尖都快劃開他的咽喉了,抑或是見點血腥,這場戲,才更有觀賞的價值。

才會令人印象深刻,廣為流傳。

可就當金吾衛們的刃尖將要挨上他的衣袂的時候,臣子席的方向,倏然傳來一道慌亂的女子嗓音:“且等等——”

音色是天生的甜糯綿軟,這一慌,語速加快了一些,便如粒粒玉珠墜下,每一枚,都似有千斤之重,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李容徽猛然回過身去,卻見一身胭脂色織錦羽緞鬥篷的小姑娘正掙脫了自己兄長的手,提著裙裾,慌亂地向他跑來。

冬日裡的朔風吹動她的鬥篷往後飄飛而起,似一尾紅魚於海水中飄拂開緋色的紗尾,綺麗得,令人心尖燙痛。

他看見小姑娘在離自己不遠處立定,寬大的鬥篷下,纖細的身子有些微的顫抖,但看向他的眸光卻澄澈堅定,不帶半分懷疑。

兩人對視了一瞬,棠音明明怕得臉色都蒼白了,卻還是輕輕牽起唇角,帶出一個寬慰的笑意,並輕啟檀口,無聲給他做了一個口型。

‘沒事的,我會護著你。’

說罷,她回轉過身去,對著上首帝後的方向,提裙跪下,啟唇道:“臣女沈棠音,參見皇上,皇後。”

金吾衛猛然止步,雪亮的刃尖險險懸停在李容徽的衣袂上。

秋獵場中靜謐無聲,隻有朔風淡淡而過。

半晌,東珠簾幕後傳來一聲女子端肅的嗓音:“棠音?”

徐皇後戴著鎏金護甲的玉指慢慢拍著皇帝的胸口,給他順著氣,語聲裡依舊雍容慈和,並無半分責怪之意,反倒像是在替棠音與皇帝解釋一般:“說來本宮與棠音,也是有月餘不曾見過了。也無怪棠音這般急匆匆地趕來人前與你我請安。到底還是小女兒嬌氣。”

她說著,輕轉過視線,隔著重重珠影將目光落在了跪在場中的棠音身上,輕笑道:“你的心意,本宮知曉了。且回席間去吧。”

棠音的身子輕輕顫了一顫,卻沒挪步。貝齒輕輕咬上朱唇,似乎在給自己積蓄一點開口的勇氣。

沈厲山看不過眼,大步走到場中,對上首拱手道:“臣女懵懂無知,驚擾了聖駕。臣這便帶她回府好好管教!”

說著,便一把攥過沈棠音的袖口,壓低了嗓音訓斥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還不快跟我走!”

棠音被沈厲山拽著站起身來,眼看著就要被帶走,情急之下,不知是哪裡來了勇氣,抬聲道:“此事並非七皇子所為。”

她的嗓音甜軟,卻刻意加重了一些力道,在靜謐的場中,不難讓眾人聽見。

包括珠簾後的帝後。

成帝豁然抬起眼來,皺眉沉聲道:“你說什麼?”

察覺到眾人的視線落在自己的身上,棠音畏怯似地,將身子往後頃了一些,似乎想躲開那四麵八方追來的,意味不明的視線。

但旋即,她又咬唇忍住了,執拗地重複了一遍。

“此事並非七皇子所為。”

她說著,穩了穩略有些發顫的指尖,想去解垂掛在腰間一隻繡著雙鯉戲水的香囊。可鬥篷下的小臂還被沈厲山緊緊擒著,一時竟也夠不著香囊上係帶,棠音隻能抬起眼來,看向自己的父親,小聲哀求道:“爹爹——”

沈厲山聞言,恨鐵不成鋼地閉了閉眼,咬牙放開了她的衣袖。

棠音得了自由,迅速將那香囊解下,雙手呈上:“臣女曾去過長亭宮,見百草畢落,唯獨長亭宮外君子蘭開得正好,便折了幾朵縫在香囊之中。縫紉之時,銀針穿過花瓣,也未見變色,想是無毒。”

她說著輕輕抬起眼來,看向徐聞,又道:“若是真如大人所言,毒藥下在花根處,天長日久,整株君子蘭便染上了毒性。那臣女手中這幾朵,也定然不能幸免,卻為何不見銀針變色?”

她看著徐聞麵色微變,愈發蹙緊了一雙秀眉:“且但凡是愛花之人都應當知道,君子蘭是何等嬌貴難養的花,哪怕是照料得稍有不儘心之處,都不能使其開花。更何況,以毒藥栽培?”

“這,這……”徐聞答不上話來,也不敢答話。

畢竟眼前站著的,可是皇後娘娘最看重的沈姑娘,是太子未過門的太子妃。得罪了她,便等同於得罪了自己的主子。

隻是他卻怎麼也想不明白,這沈姑娘,怎麼會站到七皇子那邊去了?這不是與太子和皇後娘娘作對?

珠簾後,皇後撫在成帝心口的手指慢慢垂下了,一雙鳳眼眸光微凝,定定落在沈棠音身上,白玉般的麵孔上神色平和,不辨喜怒。

成帝的臉色愈發難看了幾分,但看在沈棠音是自己最信重的權相嫡女的份上,還是強壓下怒火,對一旁宦官道:“拿給太醫看看!”

棠音聞言,握著香囊的手指卻倏然收緊了。

她本不是個多疑的人,但是這幾日的見聞,還有今日的構陷,卻已令她再信不過那侍立在旁的臉生禦醫。

她遲疑一下,還是再度開口,顫聲爭取道:“棠音鬥膽,請陛下不必再勞動禦醫。是否有毒,隻需讓隨行馬奴隨意牽一匹馬過來,一試便知。”

成帝皺了皺眉,卻終究沒再開口,算是默許。

沈厲山見狀,遂親自開口,對向來跟在棠音身邊的小廝命令道:“榮滿,牽馬。”

榮滿應了一聲,緊步下去,很快便牽著一匹沈府裡的馬匹上來。

也是白馬,也算是神駿,但與禦馬霜行自然是無法比擬。

他鬥膽將馬牽到了沈棠音跟前。而此刻棠音也已解開了香囊,從裡頭取出一小朵風乾了的君子蘭來,當著眾人的麵,遞給榮滿。

榮滿接了花,不敢怠慢,立時遞到白馬嘴邊。

那白馬也不挑食,一口便將君子蘭給吞了下去。

眾人見狀,屏息等了須臾,白馬卻始終沒什麼異動,隻在原地百無聊賴地以前蹄輕刨著地麵上的黃土。

沈厲山抬目看了一眼,又命令道:“榮滿,上馬。”

榮滿應了一聲,大著膽子翻身上馬,駕著白馬在秋獵場上嗒嗒跑了一圈。速度雖不算快,但終究是十分穩健,沒出半分差池。

徐聞的麵色頓時變得難看至極。而棠音高懸著的心,也終於落了下來。

她趁著眾人的注意力都落在白馬與徐聞身上,悄悄側過臉,如釋重負地對李容徽啟唇一笑。

這一側首,笑意才輕輕展開一半,便倏然對上了一雙色淺如琉璃的眸子。

李容徽也正定定望著她,專注得,像是從未曾移開過視線。

那雙淺色的眸子裡,如潮翻湧著洶湧而繁雜的情緒,深濃的歡愉之下,憂色漸侵。

而被鋪在最底層的,像是深埋在心底見不得光的情愫一般晦暗不明的,似乎是被一層又一層的理智所壓抑著的,埋藏許久的悲愴。

久遠得,像是經年隔世而來。

可他們,明明才相識不過月餘——

棠音輕愣一愣,直到徐聞抵死掙紮的辯駁聲在耳畔響起。

“皇上,這,這也不能說明什麼!太子殿下的霜行是昨日吃的毒草,而這匹白馬才剛下肚不久,當然沒事!”

他的話音落下,李容徽也從棠音的視線中輕輕回過神來。

他微愣了一下,旋即像是心事恰被心上人窺見一般,耳尖通紅地慌亂側過臉去。

然在麵向帝後的那一刻,他麵上的熱度便已褪儘了,低垂下的眸中漠然一片,語聲卻是恭敬的:“若是明日日落之前,白馬有任何異動。父皇可隨時來長亭宮拿兒臣問罪。”

話已說到這個份上,也算是無可指摘。

成帝緩緩抬起頭來,目光鷹隼一般在徐聞身上落了片刻。

正當徐聞兩股戰戰,癱倒在地,儀態儘失之時,一雙玉手伸來,不動聲色地斟滿了他眼前的金杯。徐皇後的嗓音輕柔響在身側:“龍體為重,陛下切莫為一瀆職之人氣壞了身子。”

她說著,眸光輕輕往方才查驗毒草的太醫那一落,又輕抬玉手,將金杯遞到皇帝唇畔,溫柔道:“且飲酒。”

成帝皺了皺眉,一口飲儘了杯中酒,猛地伸手指向方才查驗過君子蘭的太醫,厲聲道:“構陷皇子,罪不容誅!給朕拖下去砍了!”

那太醫怎麼也不曾想到,這禍事最終會蔓延到自己身上。一時間驚在了原地,等回過神來的時候,還沒來得及開口求饒,便已被金吾衛們捂著嘴,如拖一件死物一般,拖了下去。

這一場構陷,終於以這種方式,塵埃落定。

成帝像是耗儘了力氣,於珠簾後重重喘息。

徐皇後忙一道幫他撫著胸口,一道開口主持大局:“既如今構陷之人已經伏法,那諸位卿家便也重新歸席吧。”

沈厲山聞言,卻不曾立即挪步,隻是緩緩抬起眼來,將視線落在了立於自己女兒身畔的李容徽身上。

那目光褪去了平日的冷肅剛直,是鋒芒畢現,直刺人心銳利。

一些朝中老臣見了,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上一回見沈厲山如此,還是他少年時與朝中權相奪權時所現。

之後的結局,就擺在眾人眼前。

沈厲山升任權相,掌江山半壁。而落敗的那位權相,抄家滅族,屍骨無存。

李容徽似有所覺,輕輕回轉過身來,迎上沈厲山的視線。

繼而,唇邊輕抬起一點恭敬的笑意,嗓音低醇。

“沈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