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閨房(2 / 2)

一連氣走了兩人,李容徽倒是渾然不覺,隻輕撣了撣自己玄色的大氅,將上頭令人厭惡的,尋仙殿裡的香火氣息撣落,這才獨自一人踏上了抄手遊廊。

這條路他走了數次,如今走來,已是十分熟稔。仿佛隻是片刻,南書房飛揚的簷角已遙遙在望。

如今午時為至,南書房也還未落課,但卻有一個獨自坐在外頭,伴著裡頭的朗朗書聲,獨自看手中一本古籍。

“先生為何獨自一人在外?”李容徽走上前去,輕聲問道。

章堅的手一抖,險些將手裡的書冊砸在地上,第一回在他麵前顯出心虛之態:“十二皇子有令,讓我等在外頭,不必進去。”

“為何?”李容徽垂下視線,落在他手中那本古籍上,略有些訝異:“先生才學斐然,做皇子侍讀,甚至有些屈就了,為何不讓您進去?”

章堅愈是心虛,麵對他的追問甚至有些答不上話來。

為何?

因為十二皇子嫌棄他窮酸,覺得他洗得發白的長衫,身上配著的那塊廉價的玉丟了自己的臉。

李容徽見他不答,便也不再追問,隻是目光輕輕一掃,轉開了話茬:“先生為何不配玉?”他遲疑一下:“我之前,不是曾經贈玉給先生?”

章堅一張老臉,終於在此刻徹底漲紅了。

‘君子無故,玉不離身’,莽夫尚且附庸風雅買一塊賤價的玉佩在腰間,更何況他這樣的讀書人。

他其實是有佩玉來的,隻是十二皇子嫌棄他那塊玉實在是太過廉價,一怒之下給砸了。

至於李容徽送的那塊……他拿去當鋪,當了。

近日來,他夫人的病愈發重了,一日都離不開那個金貴的方子。月俸剛下來沒幾日,便已耗儘了。能借的親戚早已經借遍,如今再登門,彆人甚至連通傳一下都不肯。但七皇子,卻在此刻贈了他一塊寶玉。

也許對皇子們來說,那隻是一塊玉佩,但對他來說,卻是自家夫人的命。

他將那塊玉佩當了,是活當,指望著有朝一日能夠攢夠銀錢將其贖回,還給七皇子。

但如今,玉佩還在當鋪裡,而自己卻再一次偶遇了七皇子,還被他無意問起。

拿彆人相贈之物送去當鋪……實在非君子之行。

可錢已買了藥,一時半會,贖不回來了。

他沉默了良久,終於赧然拱手道:“不瞞七皇子,您贈的玉,我拿去當鋪當了。”

李容徽的視線淡淡落在他身上洗得發白的長衫上,輕輕頷首:“先生若是能用它來改善處境,也並無不妥。”

他沉默了須臾,又輕聲開口,語氣裡不掩失望:“容徽還有些書未抄完,便先告辭了。”

“等等!”章堅豁然起身,追上前來:“章堅絕非那等貪財無恥之輩!這塊玉,有朝一日我一定會將其贖回!”

說罷,他深深一揖:“玉有價,這份恩情卻無以報還!”

“章堅,願為殿下驅策!”

*

章堅的誓言猶在耳畔,日子卻已如翻書般過去幾日。

棠音獨自坐在閨房中,慢慢謄抄著一本古籍。

而在她身旁窗楣處,剛抄好的,墨跡未乾的宣紙已密密排列成了一行。

手中的一整頁很快抄完,棠音以玉鎮紙壓了,又洗了筆,看了看旁側慢慢矮下去的書堆,心中不免有些擔憂——眼看著數日過去,李容徽那邊卻半點音訊也沒有。也沒將拿走的那半屜子書給她送回來。

也不知,上回遇刺之事最後怎樣了。

她低低歎了口氣,正想重新提筆,卻聽窗楣處傳來輕輕的幾聲。

棠音一愣,立時轉過頭去。

卻見李容徽捧著一大堆古籍立在窗外,正臉色微紅地看著她,小聲道:“我在庭院裡沒找到你,隻能來這了。”

棠音忙走了過去,隔窗將他手裡的古籍接過來,放在一旁小幾上,放低了嗓音一迭聲問道:“你這次又是怎麼進來的?沒有旁人看見吧?”

“沒有,我在前院弄了個響動,將下人引開了。”李容徽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語聲也不自覺地放輕了幾分。

小姑娘剛沐完發,一頭濃雲似的青絲以布巾絞到半乾,絲綢般柔順地自兩肩垂落,其中正有一縷,輕輕落在他的手背上,帶來些微的癢意。

棠音卻沒有發覺。

許是今日裡父兄上朝,而母親也去城郊寺廟裡還願,連檀香白芷都一道上街給她買小玩意解悶去了。

府中無人,不會有人突然闖入看見,心中倒也平靜許多。

她抿了抿唇,小聲抱怨道:“那你也總不能每次都逾牆進來。這裡又不是你長亭宮後院。”

李容徽微抬唇角,一雙淺棕色的眸子裡笑意深濃:“下次不會了。”

他隔著窗楣伸手,又將一大遝宣紙遞給她:“我之前拿去那些,已經全部抄完了。”

棠音抬眼,看見他眼底下淡淡的青影,忍不住輕輕歎了口氣:“怪我上回沒能攔住你。你幫我抄的,字跡又不一樣,我怎麼能拿去交給父親?”

她說著伸手接過了宣紙,隨手拿起最上麵的一張,與曬在窗楣上的,自己抄完的宣紙放在一起:“你看,這字跡——”

她說到一半,語聲倏然頓住了,一雙杏眼微微睜大,好半晌才訝異地抬起眼來看向李容徽:“這,這字跡為什麼會一樣?”

相似到,若不是她看著李容徽將宣紙遞過來,她甚至都要以為是自己什麼時候寫了忘在這的。

李容徽眼底的笑影散了些,一雙鴉羽般的長睫無聲垂落。

前世,他曾有一整遝與棠音往來的書信,都被妥帖地放在一隻沉香木盒子裡,帶到了邊關。

每每打了勝仗,他都會將裡頭的書信拿出來,一封一封,一個字一個字,從頭至尾看上一遍,再模仿著她的字跡,慢慢謄寫,直到靜夜過去。

仿佛每這樣做一次,離回京見她就更近一些。

隻是,最後終究是一場空夢。

他微闔了闔眼,斂下了眼底翻湧的情緒,再抬起眼時,那雙淺棕色的眸子微泛波光,在這般寒冷的冬日下,顯得分外溫柔而無害:“我素來擅長模仿他人的字跡。隻要看上一遍,便也記住了。”

“原來是這樣。”棠音沒有懷疑,隻驚歎了一聲,旋即又將視線落在他身上,擔憂道:“你上次來的時候說過,長亭宮中又鬨了刺客,最後,最後怎樣了?”

李容徽沉默了須臾,語聲微低:“父皇遣人搜查了東宮。”

一句話,便坐實了李行衍的罪行。

棠音聽了,也被背後的意思驚得微白了麵色,咬唇道:“既然聖上都留意到了,那他一時半會,應該也不敢再犯。”她說著抬起眼來,一雙墨玉般的杏眼裡滿是化不開的憂慮:“你要不要,再添幾名會武功的侍衛?”

李容徽搖頭,輕聲道:“你上回送來的盛安,是會些功夫的。死士來的時候,就是他護我躲在殿中。”

棠音這才放下心來:“那便好。”

李容徽也安撫似地輕笑了一笑,又道:“今日我不能久留。你把剩下那些書給我吧。我替你抄完。”

“那怎麼成?”棠音看著他眼底落下的青影連連搖頭:“你已經幫我抄了這許多了,剩下的,我自己能抄完。”

“不成。”李容徽凝眉:“是我帶累你受罰,這書,也合該由我來抄。”

說著,他身姿一動,作勢要過窗而入。

棠音看見他這個動作,忙緊緊攥住了他的袍袖,慌亂道:“不成,我的閨房你不能進來。我,我去拿給你就是了。”

她說罷,唯恐李容徽真的翻窗進來,忙放開了他的袍,緊步行至案前,隨手拿起了上頭最薄的兩本,又走回窗楣前,隔著長窗遞給他:“就這些了。”

李容徽接了,輕聲道:“那我先回去了。”

棠音見他身形微動,生怕他下回又不聲不響地逾牆進來,遂將身子探出去一些,對著他的背影急急道:“下回可千萬要記得遞拜帖,從正門進來。”

小姑娘的聲音輕輕軟軟的,又焦急,又不敢大聲怕被旁人聽見,令人心下柔軟。

李容徽遂輕回過聲來,柔聲答應。

“我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