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番外·今生(六)(2 / 2)

隨著檀香略顯急切的嗓音響起,一身輕薄的鵝黃色雲端麵錦裙的小姑娘跌跌撞撞地自外頭跑過來,一頭便撲進了棠音懷裡,小手緊緊攥著她的袖口,小奶音裡帶著幾分哭腔:“母後,你怎麼才回來?我還以為你不要鸞鸞了——”

棠音忙將小姑娘攬在懷中,柔聲解釋道:“母後不過是與你父皇出了一趟遠門。因為鸞鸞還小,經不住舟車勞頓,這才將你留在宮中。等過幾年鸞鸞長大些了,我們再出遠門時,便會帶上你同去了。”

鸞鸞聽她這般說,終於抽了抽鼻子,勉強止住了淚意,扁著小嘴自她懷裡抬起頭來,往槅扇的方向看了一眼,小聲道:“鸞鸞還小,那皇兄呢?父皇與母後也沒帶上皇兄呀?”

棠音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便見李霽正隨著檀香過來,此刻正邁步走入槅扇。聽見了李鸞說的話,便也抬起頭來,小聲喚了一聲母後。

雖未多說什麼,但畢竟年紀尚幼,委屈之色盤亙在眼底,藏也藏不下。

李容徽見此,便上前將他帶了過來,與自己一同站在棠音與鸞鸞旁側,又半蹲下身去,對鸞鸞哄道:“父皇與母後確實可以帶著你皇兄一同出去。但若是我們這樣做了,那宮裡,豈不是隻剩下你一個人了?”

“鸞鸞願意一個人留在宮裡嗎?”

見鸞鸞扁著小嘴,隻眼巴巴地看著自己,小眉毛都愁得皺在了一處,李容徽便又轉首對李霽道:“霽兒,你又放心鸞鸞一個人呆在宮裡嗎?”

李霽遲疑稍頃,認真想了一想,還是緩緩搖頭小聲道:“鸞鸞膽子小,夜裡怕黑。白日裡又沒有年紀相仿的貴女能夠陪她玩,若是連我也跟去了,鸞鸞一個人留在這裡,她夜裡怕是要哭的。”

他說著低垂下臉,愈發輕聲道:“若是這樣,我即便是跟去了,也不會高興。”

“這便是為何我與你母後單獨離京的緣由。”李容徽見李霽與李鸞皆是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樣,也不給他們多想此事的機會,便轉開了話茬道:“今日我去你們昭華姑母府上,看見她府上正在演皮影戲。倒是有幾分意趣,你們若是想看,父皇午膳後便讓人請戲班子入宮。”

“皮影戲可有意思了,鸞鸞想看。”李鸞聽到要請戲班子入宮,小臉上的委屈之色立時一掃而空,隻攥著棠音的袖口連聲道:“前幾日昭華姑母入宮的時候,就帶了戲班子來,還帶了許多宮裡沒有的點心。”

棠音微微一愣,也蹲下身來,輕聲道:“我們不在的這些時日,昭華姑母常進宮來嗎?”

鸞鸞點頭,軟聲道:“父皇與母後不在皇宮的這段時日裡,昭華姑母每隔幾日便會入宮來陪我們。”

她的話說到一半,李霽便不安地扯了扯她的袖口。

李鸞愣了一愣,微偏首看了看自家皇兄,繼而像是想起了什麼,忙下意識地掩了口,不做聲了。

棠音卻明白過來,與李容徽對視一眼,輕聲笑道:“看來,又欠下昭華一個人情。”

她略想一想,便道:“過幾日,便在宮中宴請昭華吧。也不必大張旗鼓,隻如同尋常百姓家的家宴一般。”

李容徽自然也由她:“那我便差人去禦膳房裡吩咐一聲,令禦廚們將一切備妥。”

棠音卻笑:“若是由禦廚動手,又如何算得上是‘尋常百姓家’的家宴。”

李容徽有些不解,略抬了抬眉,輕笑道:“那依棠音所見,如何才算得上家宴?”

“上回在廟宇中,你親手做的那碗山蕈湯,可勝過禦膳房萬千。”棠音輕笑道:“不如你來掌勺,我來給你打下手,我們一同做一桌子‘家宴’,招待昭華可好?”

“好。”

李容徽輕笑著頷首答應,又抱著李鸞站起身來,望著棠音道:“如今也快午膳時辰了,不如今日正午,便來一場‘家宴’如何?”

李鸞小手扒著他的領口,一雙墨玉似的杏眼彎成了兩道月牙,隻一迭聲道:“父皇掌勺,鸞鸞想吃——”

“那便走吧。”李容徽笑應了一聲,伸手與棠音十指相扣。

而棠音也牽起了一旁的李霽,四人說笑著往禦膳房行去。

*

待午膳罷,李容徽便依言傳了戲班子入宮。

熱鬨的皮影戲演了一下午,便連晚膳後也未曾散場。

直至星月漫天,李鸞困得在棠音懷中不住地往下點頭,李霽也偷偷打了好幾個哈欠,李容徽這才讓戲班子散了,令白芷與檀香帶著他們去偏殿中歇下。

李容徽則遣散了從人,與棠音一道順著小徑緩緩往正殿裡走。

一路上夏風徐來,散去了白日裡的滾燙,隻帶著些許拂麵而來的熱意。

兩人踏著月色走了許久,直至身上都出了一層薄汗,這才雙雙回了正殿。

沐浴後,夜色已深,兩人便相擁於錦榻上躺下。

身上的雲錦薄被輕若無物,四麵的長窗敞開著,帶著雨絲的夜風習習而來,而擱在旁邊的冰鑒正絲絲往外散著白氣,使得整個正殿清涼如初秋。

燭火已滅,春色正濃,棠音卻有些心不在焉,眸光微落在槅扇的方向,秀眉輕蹙,似有幾分憂慮。

李容徽停下了動作,將下頜抵在她纖美的頸間,嗓音微啞:“棠音,你在想什麼?”

棠音回過神來,伸手輕輕環上他的脖頸,略有些憂慮道:“我聽見外頭落雨了。想著會不會將鸞鸞鬨醒。若是她醒了,大抵是要哭著來正殿尋我的。”

李容徽卻隻輕輕笑了一聲,將人擁得更緊了一些:“我聽鸞鸞身邊伺候的宮娥們稟過了,我們離京這數月裡,鸞鸞已習慣一人睡了。想來今夜的正殿,是不會再有人來了。”

他說著,便俯下身去,輕咬了咬棠音柔軟的耳珠,與她耳畔低聲笑道:“不會有人再來打擾我們。”

他唇齒間的熱氣落在白玉般的耳珠上,激起一片連綿的緋意。

一夜海棠微雨。及至更深露重時,棠音才倚在李容徽懷中,倦倦睡去。

而長窗外的雨聲仍未停歇,反倒似一聲急似一聲。

棠音被雨聲驚醒,於朦朧中睜眼,似看見揚州城外破廟中,佛陀莊嚴的寶相一閃即逝,隨之而來的,是如霧般深濃的夜色。

她下意識地想自榻上支起身來,卻恍然間覺得身上沒有半分力道,便掙紮著輕喚了一聲:“李容徽——”

隨著她的語聲落下,眼前的場景漸漸明晰。

連綿的紅牆間隔開一條僻靜宮道,天穹間大雨疾落,如銀河倒瀉,於道旁青石上打出層層白浪。

棠音微有些愕然,不知身在何處,便遲疑著四下看去,視線甫一落在雨幕深處,便驟然頓住了,一雙杏花眸也隨之微微睜大。

宮道儘頭,一人正無聲無息地躺在雨地裡,身上那件半新不舊的玄色袍服已被雨水淋透,胡亂纏裹在身上,露出廣袖外的手指已被冷雨澆打得蒼白,無半點血色。

“李容徽?”棠音失聲。

不及多想,她提著沉重的裙裾往李容徽的方向跑去。

可眼前的宮道長得仿佛沒有儘頭,無論她如何努力,都無法接近半分。

正當她急得將要落淚之時,卻聽身後馬蹄聲雜亂響起,連同車輪軋過青石地麵的響聲一同入耳。

棠音微愣了一愣,似是想起了什麼,緩緩停下了步子,往聲來之處回轉過身去。

卻見遠處的宮道上,一輛油壁香車急急而來,轉瞬便駛過她的身旁,於宮道上的李容徽身畔,驟然停下。

旋即錦緞車簾掀起,車輦上的少女慌亂步下車來,踏著一地的雨水匆匆往李容徽的方向跑去。

一時間,天地俱靜,仿若身後檀香與榮滿的驚呼聲都被這場大雨吞沒,唯獨那小姑娘微帶哽咽的嗓音清晰入耳——

“李容徽——”

她以熟悉的嗓音低聲喚道。

一道白電應聲劃過天際,照亮了她的容貌。

眼前的少女形容尚小,一張瓷白的臉埋在鬥篷絨絨的風毛中,使得本就軟糯的小臉更添幾分稚氣。黛眉色澤清淺,墨玉般的杏眼中珠淚盈盈將墜,眸底卻漸漸升起喜悅之色,如第一縷日光破開連綿多日的陰雨。

棠音看著她將少年時的李容徽自雨地中扶起,一直藏於心底的記憶仿佛刹那之間,在這場大雨衝刷之下,光亮如新。

這是露月初一,她與李容徽初見那日。

眼前的,正是十四歲時初遇李容徽的自己。

白電漸隱,雷聲隆隆而至。

棠音倏然自榻上坐起身來,呼吸微亂,眉心微微泌出汗來。

正心神未定之時,卻覺得身子微微一輕,旋即令人心安的雪鬆香氣湧入鼻端。

李容徽微垂首,將下頜抵在她的肩窩上,語聲低醇,猶帶著幾分小睡方醒時的慵然:“做噩夢了?”

棠音微愣了一愣,輕輕側過臉去,正對上他那雙鋪滿笑影的淺棕色眸子,心中殘存的不安也隨之漸漸散去。

隻餘下一片寧和。

“不曾。”

她微抬唇角,緩緩將身子倚在他的懷中,安心地輕闔上眼,低聲開口:“等天明之後,我們一同去廟中還願吧。”

“好。”

李容徽俯身輕吻了吻她的唇角。

長窗外驟雨已歇,天光初透。夏風吹動懸掛在簷角的八角風鈴琅琅有聲,如揚州城外的靜夜中,那彌散在夜風之中的語聲——

“若說心願的話——我總是在想,若是初見之時,我能先認出你,該有多好。”

隨著李容徽輕笑出聲,第一縷晨光自敞開的長窗間無聲透入,漸漸照亮了鬥室。

歲月寧和,一如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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