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了東西, 兩人彼此都有些沉默。
無論是蕭衍行還是王姝,他們心裡都知道,這次協議是前所未有的認真。
蕭衍行從未有過這樣又酸又澀又充滿征服欲的感受, 或者說他的征服欲從來沒有放在一個小女子身上過。此時仿佛一種無法用言語描繪時候的手,推著他必須做些什麼事, 去獲得王姝的青睞。
蓋因自幼天資遠超一般人, 出身正統, 善察人心,偏偏又生得一副好皮囊。蕭衍行前二十四年的人生中,除了在生父的跟前不受待見, 其實做任何事都是信手拈來。哪怕淪落到低穀, 也多了去的能人異士願意為他鞠躬儘瘁。這是頭一次,遇到一個不拿他當回事的人。
“答應了我,你就一定要做到。”對王姝,蕭衍行總有一種抓不住的危機感。王姝身上有著很難用言語描繪出來的奇怪灑脫,仿佛在意很多事情,又仿佛什麼都不在意。
“姝兒, 我不希望之後我們再為同樣的事鬨。”
王姝看了他一眼, 很想說那可不一定, 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但此時此刻, 自然是點頭答應。
蕭衍行見她點了頭, 心卻沒有因此而定下來:“畝產量是多少?”
“嗯?”王姝以為他不在意呢,笑了笑, “我還以為殿下你爽心豁目, 不在意這些小事呢?”
蕭衍行沒笑,隻是看著她。
王姝開了個玩笑他沒應茬,便也不打哈哈了:“我的第十一代種, 普通的農田也能保證四百市斤的產量,經過去年的調整,第十二代種基本維持在四百十市斤。若是能添加特殊培育的農肥輔助和科學的種植方式,還能再往上翻成。這是在涼州境內的,這樣的良種換到更適宜農作物生長的江南,輔之以更肥沃的農田,能在這基礎上再翻一倍半。爺你說,畝產量是多少?”
這是在古代沒有配料科學的肥料生產基礎下,若是能配備後世肥料和農藥,產量就不止是數目。正常來說,以王姝改進良種迭代到十二代,完全能達到後世畝產八百至一千斤的產出了。
蕭衍行心口巨震,半天沒有再開口。
“何為科學的種植方式?”農肥蕭衍行自然懂,種花有花肥,種作物自然有農肥。隻是這科學的種植方式不曾聽說過,這又指的是什麼。
“是一種人工乾預的種植方式,靠天吃飯太看運氣。”王姝說到專業領域周身都散發著光芒,冷靜且言詞清晰,“人若想獲得非自然條件下穩定的產出,自然需要逆天改命的努力。沒有的東西需要創造,好的東西需要極大程度上的保持,這就是科學的種植方式。”
王姝說的玄而又玄,沒接觸過農學的不一定能聽得懂。但蕭衍行這強大的理解能力,他聽懂了。
正是因為聽懂才越發的沉默。因為這種產量在現今的大慶是不可能的。
“如何能證明?”
王姝歪了歪腦袋:“不需要證明,秋收的產量就是最好的證明。”
蕭衍行沒說話,定定地看著她。
“……姝兒可知你透露出這樣的東西,稍有不慎,後果有多嚴重?若是今日你遇到的不是我,你可想過自己的結局?”
若王姝說的沒有一句虛言,那很多事情都需要重新考量。
王姝自然知道這件事有多嚴重。她擁有的超時代科學技術和知識,是保命符也是催命符。遇到有仁善之心眼光長遠的好人,她才有可能獲得想要的。遇到的是心懷不軌目光短淺之人,她的結局不外乎被關在莊子上,被人當做牛馬一般驅使著種一輩子的田。
但王姝其實更明白,有些事情是藏不住的。她不可能藏一輩子。今年的秋收一起,給她農田裡當佃戶的韓家軍就應該有所察覺。他們裡頭若有幾個懂農業行情的,估摸著就該捅出來了。
王姝本想徐徐圖之,左思右想,突然驚覺了自己的天真。
她一直以為,事先說好,將來王家能功成身退。但王姝忽然意識到,曆史上上位便斬殺重臣的皇帝不在少數,其中不乏明君。並非是帝王本身背信棄義卑鄙小人,而是為了維護皇權不得不做。例如曆史上文景之治漢景帝的捧殺,宋高祖趙匡胤的杯酒釋兵權。不同的處理手段,一樣的核心思想。
王姝不確定蕭衍行是哪種處理方式,鐵血還是懷柔。
但肯定的一點,王家跟蕭衍行綁定得這麼死,蕭衍行許多暗地裡的所有行動都對王家公開,糾纏太深。換言之,即便王姝跟蕭衍行沒有□□關係,蕭衍行也不會輕易放過王家。
興許有了這層□□關係,兩人之間有了孩子的羈絆。蕭衍行將來在登頂帝位時,還會留有一線。畢竟有了孩子,從古代的禮法上來便算作是一家人。這也是為何諸多世家在與蕭衍行合作時,得到了允諾,還是會將女兒送進蕭衍行後院的原因。
姻親關係加上血緣關係,才是父係權力結構下最穩固的存在。
王家較之其他家族好的一點就是王家人少,暫時不會出現令當權者忌憚的情況。可一旦王玄之娶妻生子。王家人多心雜,以後的事情就難說了。意識到這件事時,王姝才意識到現在是個好時機。與其到時候被蕭衍行拿捏,不如她占據先機,以此來先跟蕭衍行談好條件。
“自然是想過。若沒想過,今日你便不會看到這份計劃書。”
王姝歪著腦袋看向他:“爺,你打算拿什麼來換?”
蕭衍行看著她,也學著她的姿勢歪著腦袋,“這取決於你想要什麼,也取決於我親眼看到成果。”
蕭衍行曾答應過她,將來他榮登大寶時允許王家功成身退。王家不求顯赫的未來,隻想在這世道上平安地保全自身。但口頭的這種保證其實很縹緲。
王姝想了想,舊事重提。
蕭衍行抿了抿嘴角,有些笑不出來:“在姝兒心中……我是這樣言而無信的人?”
“這不是爺才出爾反爾過?”王姝忍不住譏諷道,“爺如今在我心中的信譽已經降低了一大截。我不得不再地確認,你將來不會突然否認承諾。”
蕭衍行被她氣笑了。他除了在放她走的事上含糊其辭,何時失信過?
“你放心,我曾答應過你的事情,絕不會食言。”蕭衍行鬆開她的手,坐直了身體,“不過姝兒,既然你我已經開誠布公到這地步,有些事也需要提前與你明言。”
蕭衍行原本覺得與隋家姑娘的婚事不必與王姝說,如今卻明白了一件事。他認為不重要的,或許王姝很在意。他從未有過將心中的思量與一個小女子訴說的經曆,更不會將已經決定好的事情拿出來掰扯。此時開口有些艱難。頓了頓,他才言簡意賅地將大致的情況說與王姝聽。
王姝眨了眨眼睛,先是呆滯了好一會兒。
她仰著臉呆愣愣地看著突然開口的蕭衍行。突然聽他說這些,她冷不丁的有些反應不過來為何。但等反應過來,王姝的心裡湧動了一種怪異的感受——蕭衍行是在提前與她表明態度。
“……也就是說,我需要以後收斂一點?”蕭衍行的後院不可能沒有主母。王姝早就預料到他會另娶,花氏進門的當日她就已經清楚。不可否認,哪怕早有心裡準備,在聽到這件事既成現實,她的心中有一絲不舒服的情緒,畢竟這人目前來說還與她有著親密的關係。
隻是王姝也不是真單純戀愛腦,覺得一個未來的帝王當真會為了私情衝昏頭腦,一生一世一雙人。但對比出身低微些的主母,出身高貴的主母總是會讓人頭皮發麻。
“並非。她再顯赫,也管不到你頭上。“
蕭衍行倒也沒有貶低隋家女的意思,但這位隋家女進門,比起身為蕭衍行妻子,她更多的作用是作為蕭宅主母的身份。
“你依舊可以做你的事,隻是告知你罷了。”
王姝:“???”
蕭衍行從衣架上取下外衫,披到王姝的肩上,並未對此做出過多的解釋。
但蕭衍行無聲的態度,王姝卻莫名其妙地看明白了他的意思。新主母可能是他拉攏勢力而送進來的又一個籌碼,但這位的價值已經事先談妥了。
“我的原本要求,就是我和王家的獨立與自由。不過既然已經與你有了五年之約,自然也就換一個。”
王姝笑了笑:“兩個孩子,兒子給你,女兒給我。”
蕭衍行神情驟然一緊繃,眼神銳利起來。
王姝卻不怕他:“我說過的,你一個我一個,並非開玩笑。”
“姝兒,沒有定論的事不要事先將話說得太死。”蕭衍行難得感覺到束手無策,人生第一次遇上能讓他束手無策的人,“五年之約還沒到,你怎知你將來一定會走?”
“我不知道,但我王家偌大的家業,”王姝扯了扯嘴角,“總不能全留給玄之吧?”
蕭衍行仍舊覺得荒謬。皇子子嗣的身份,難道不及這商戶的財富?
王姝才不會承認。她做這個決定,其實也存了一些保全王家的心思。畢竟若王家將來由自己的孩子繼承,無論如何,王家都不會出事。
並非她不相信蕭衍行,而是王姝更相信自己。
蕭衍行沒有說話,麵上敷了一層冰。屋子裡的溫度都降下來。
王姝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心態,反而淡定下來。
她抬眸看向看似神情平淡實則嘴角冷漠地下垂的蕭衍行,不知為何,突然覺得他有幾分可憐。蕭衍行的人生,作為一個普通人最基本的權利他好像都沒有。無時無刻不在被推著走,一刻不能停歇。哪怕是相伴一生的人,也不能順從自己的心意去選。
無論是誰,事業和家庭都不可能兩頭顧。蕭衍行再能耐,也不行。
她忽然抬手,碰了碰蕭衍行垂下來的眼睫。
眼前鴉羽似的眼睫撲簌簌地一顫,蕭衍行緩緩地抬起眼簾:“?”
“爺,你若是長得醜一點就好了。”醜一點,她才可以更狠心。
蕭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