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溟略微回神,許久才道:“沒什麼。”
她轉身要走,耳邊忽有人道:“我有話跟你說。”
這聲音耳熟,但是沙啞、疲憊。
九溟回過身,果然見到了那個人。滄歌,相彆不過一日,她整個人瘦得脫了形跡。她瞳孔被血絲纏繞,眼窩深陷,憔悴得令人心驚。
九溟心如針刺,卻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輕快,甚至還帶著那麼一絲微嘲:“看來,帝子這一日過得不好。”
滄歌回身,緊走幾步,遠離了鮫、鯨、鯊三王。九溟跟上去,她卻在一株紫藤花下停住腳步。靈藤上紫花如瀑,垂垂累累。
昔日鋒利如寶劍的帝子,如今失去了神彩。她站在紫藤花下,聲音乾澀,道:“直到現在,我仍認為,你是繼任水神的最佳人選。”
九溟側過臉去,不再看她:“是嗎?”
沉默,經久的沉默,隻有紫藤花被風吹撫,飄飄搖搖。許久,滄歌說:“如果,如果你出任水神,你能放過他們嗎?”
她問得如此直白,直白得讓人不解。九溟問:“放過誰?”
滄歌沒有多說,但二人好像都明白了。九溟用了很長時間門,才終於笑出聲來。她笑得如此怪異,滄歌不由向她看。
“滄歌。”九溟回應她的注視,像看一個天真幼稚的孩子。她笑得花枝輕顫,許久才道:“我很想告訴你,我會。”
她上前兩步,停在滄歌麵前。午後的陽光溫溫柔柔地披散,九溟在滄歌的瞳孔裡,清晰地看見了自己。
九溟盯著這雙疲憊的眼睛,仍是帶著笑,一字一頓,道:“但是,如果我出任水神……”
“滄歌,我要他們萬箭穿心而死。”
這就是,最後的答案。
她回過身,離開漫漫紫藤,也離開紫藤下站立的人。
——這世間門人,大多有自己的宿命。我們也是一樣的,滄歌。
紫藤花下,滄歌不知站了多久。
“你還不走嗎?”身邊有人問。
滄歌近乎機械地回身,隻見少倉帝就站在不遠處。陽光散落如碎金,他發如絲緞、衣袂生輝。天生神祇,俊美無儔。
滄歌注視他,許久才問:“兩千年前,三日屠海,師尊都知道,是不是?”
少倉帝低下頭,去看自己的指尖。他右手在陽光下舒展,肌膚如玉石,瑩瑩透光。許久,他道:“兩千年前,海洋朝夕池被屠。三日殺戮,血染碧海。五源震驚。”
他一字一字,毫無感情地提及舊案,道:“孤命代神凝華徹查凶手,至今仍是懸案。你若有線索,孤也很感興趣。”
滄歌注視他,兩千年師徒,幾乎朝夕相處。滄歌從未像今日這般看他。
少倉帝迎著這目光,忽略其中悲傷。他字字剜心,道:“當初朝夕池,不僅有海族大妖,更有水神浮月的舊部。其戰力並不弱。凶手能在三日內將其屠為死海,輕易難以辦到。所以,凶徒必定眾多。”
他像是當真在認真分析案性,說:“此案牽涉必定極廣,若你有話,不妨現在就說。”
說完,他便當真擺出一副耐心的模樣,仿佛準備細細聽取。
滄歌瞳孔中的血絲更重,她雙瞳如灌血。
可她什麼也沒說。師尊的話,她一向很少思考。可今日,此刻,她已經明白他在說什麼。
三日屠海,凝華不可能親自動手。
而凶手眾多,那至少是合幾族之力才能辦到。她當然可以指出凶手,身為水源神靈,屠殺子民。該當何罪?
——當誅!抽骨剝皮,抽神煉識。
她沉默得久了,少倉帝於是問:“怎麼,無話可說嗎?”
滄歌凝視他的眼睛,兩千年來,她忍過了所有的苦修、忍住了所有的傷痛。可是這一刻,她的絕望與無助令人心碎。她像被困陷阱的幼獸,瀕死之際,向最信賴的人求援。
少倉帝居高臨下的注視,依舊心如鐵石、至冷至清。
他輕聲說:“如果無事,就回去吧。這世上沒有人是你的朋友。水源需要一個更好的未來。”
餘光中的一道身影,跌跌撞撞地向涉川行去。
綠衣金甲,步履蹣跚。
少倉帝站在陽光下,雲霞光怪陸離地包圍他。
披雪汀的棋局已經停止。可兩頭幼獸的撕殺才剛剛開始。觀棋不語,落子無悔。
可直到屠疑出聲提醒,他才發覺,自己已經站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