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這些年也算是為季漢效力,正是因為身在局中,見識到季漢發生的種種。
他才越發明白,天下大勢,幾乎已是再無逆轉的可能。
現在他已經看得很清楚,自己這個姊夫,正是順了大勢,這才有機會娶了自己的阿姊。
眼下大勢已成,難有再變,罷了,罷了啊……
李明的這種心理變化,並無出奇之處。
因為時至今日,就算是蜀地李氏子弟,懷有這樣心理的,也大有人在。
而蜀地李氏,不過是大漢,乃至天下世家的一個小小縮影而已。
“阿弟不喜歡?”
阿姊的聲音,叫醒了沉浸在自己世界裡的李明。
他驀然抬頭,這才發現,原來自己跟在眾人後麵,不知不覺來到了一個農家小院裡。
這個小院,和村裡其它農家小院基本無二,很乾淨,也很清靜。
甚至不用收拾,連家什都不添加,就能長住下去。
不但老馮,其妻亦是滿意得很。
卻是沒想到李明會搖頭。
迎著眾人的目光,李明頓時就是些尷尬,連忙擺手:
“沒有,沒有,方才一時走神,想到彆的事,阿姊喜歡這裡,我又怎麼會有二話?”
老馮這才點了點頭,開口道:
“住旅舍可比不過住這裡舒心。”
以他的身份,自然也能住進興漢會的內部客舍。
但不管內部客舍比普通旅舍怎麼怎麼好,那也是左右皆有生人同住。
哪有自己獨占一個院子來得自在?
沒有過多理會李明,老馮把自己的妻小安頓好,再燒水洗漱沐浴一番,也沒見有多忙活,天色就已經暗了下來。
吃了老魏等人送過來的吃食,安排一家人睡下,老馮這才趁著夜色,出了小院,辨認了一下方向,然後邁步前去。
這個時代,除了富貴人家能通宵達旦地玩樂,就算是土財主,多半也是天黑了就摟著妻妾睡覺——油燈不費油啊?
不用人帶路,遠遠就看到一個亮著燈火的地方。
推門而入,一股夾著酒氣肉香的熱浪就撲麵而來。
“老馮來了。”
“來了?來,坐,就等你了。”
麵對裡頭有些烏煙瘴氣的味道,老馮非但沒有皺眉,反而是閉眼深吸了一口。
就是這個味,老懷念了!
上前擠到人群裡,一把奪過不知道誰手裡的碗,咕咚一口喝乾:
“彩!”
酒其實算不上好酒,甚至可以說得上是劣酒。
雖說這些從軍中退下來的兵卒,都有些家底,生計不愁。
也不是說沒有門路買好酒,好歹也是奉命在這要害之地開店呢。
但這好酒,它得花大錢啊!
畢竟是貴人才能享用的好玩意。
“還以為你喝不慣呢。”
老馮“嗤”了一下,斜眼看了一下說話的人:
“你家阿翁現在還在軍中領兵呢,再難吃,能比得過馬勺煮出來的飯食?”
眾人皆是哄然大笑起來。
軍中馬勺煮出來的玩意,那是真的是就隻求填飽肚子。
漢軍衣食自然是不缺的。
但再高明的夥夫,也不可能在行軍間隙中,有時間有心情給成千上萬等著吃飯的軍士,煮出美味佳肴。
一勺燴煮,填飽肚子就行。
軍中有機會吃上好夥食,基本都是在要上陣殺賊的時候。
所以軍中大部分時候的夥食,與眼前的酒肉相比,說是天壤之彆,一點不過分。
老馮進來後這一番言語和動作,在無形中亮明了自己的態度。
老馮還是以前的老馮,沒有把同袍之誼丟掉。
一時間,屋裡的氣氛又熱烈了幾分。
幾碗下肚,酒酣耳熱,話匣子也就打開了。
聊起以前軍中之事,這個說我一刀砍死十八賊,那個說我一槍囊死二十八賊……
看得老馮眼裡都有些羨慕,有些感慨地對身邊的老魏說道:
“我聽說,南中的老兄弟,從軍中退下來以後,有些人還不樂意從南中搬過來,如今我看啊,你們這小日子過得,弄得我都羨慕。”
老魏咂了咂嘴,神色也是有些複雜:
“可不是?若是換成了彆人,說不得就要鬨到長安去了,幸虧大夥都是跟著君侯從南鄉出來的。”
“君侯說一,咱們不會說二,君侯讓咱們向東,絕不會有人向西。”
南鄉係的老卒,可不是一般退伍老兵。
那可是受過一定教育,走南闖北,東征西討,見識眼界都不缺。
最重要的,是一個同時具有組織性和紀律性的團體。
南鄉再繁榮,範圍和地界就那麼大,也不可能無限製地接收那麼多的老卒。
朝廷也不可能讓這麼一個團體抱團在同一個地方。
所以儘量把他們打散,那是必須的。
這個時候,馮君侯在南鄉子弟心目中的無上威望就體現出來了。
南鄉的官府敢說讓退伍老卒舉家帶口離開南鄉,官府的大門就算不被拆了,也要妥妥地被潑大糞。
當年南鄉被稱為群魔亂舞之地,真當白叫的?
但如果官府拿了中都護府下發的公文(當時馮某人是以中都護身份平尚書事),上麵還有馮某人的假·親筆簽名(關將軍代簽)。
那這些剛從軍中退下來的老兵,就能立刻回家收拾行李出發。
隻因為他們相信,君侯從來不會虧待南鄉子弟。
事後證明,君侯確實是為了大夥好。
因為他們前腳剛走,天子後腳就遷都長安,南鄉的學院工坊等等,基本也跟著遷走了。
接著,朝廷在關中分田分地。
更彆說搬來這裡,平日裡幾個過命的老兄弟還能湊到一起吃吃喝喝。
還圖個啥?
老魏也是喝了酒的,聽到這個話,斜眼看向老馮:
“要不你現在也退下來?”
日子確實過得不錯,但比起老馮來,就算不是天上地下,也是相差甚遠了。
畢竟老馮可是能領軍鎮守一方了。
再努努力,說不得能憑軍功蔭妻封子——就算是保送一個孩子入皇家學院,那也已經算得上是封子了啊。
“君侯無令,吾豈敢輕言退?”
老馮拽了一下文,然後看了一下酒意上來的同袍,“其實我這一次過來,除了看望一下老兄弟,也是有一事想問問大夥的意見。”
“嗯?”
老魏酒意,似乎頓時就消失了,連身子都坐得板直,眼睛賊亮:
“可是上頭,又派活下來了?”
當初大漢收複關中時,丞相驟然病逝,君侯臨危受命,雖說穩住了陣腳,但關中各地,大亂沒有,但殘兵亂民寇匪那真可謂是多如麻。
那個時候,不說什麼鄉長亭長,就是敢受命去地方出任縣令的人,那都要豁出命才行。
所以這些來到關中定居的老卒,說是從軍中退下來了,但實際上可是幫了地方官府不少大忙。
這本也是朝廷的另一個用意。
不讓這些兵卒在南鄉抱團,但以當時關中的情況,這些兵卒卻可以幫助地方迅速穩定局麵。
正是有了這個緣由,所以此時一聽到老馮的話,老魏立刻就問出那句話:
莫不成是上頭又有活派下來了?
派活好啊!
當年協助地方穩定局麵時,但凡手腳靈便的,運氣好點,混個縣尉,運氣差點,做亭長什麼的,也不在話下。
沒辦法,從軍中退下來的南鄉子弟,就是這麼吃香。
受過教育的,和沒有受過教育的,本就不是一個層次。
朝廷同樣很樂意讓他們分散到地方發光發熱,隻要不是在南鄉抱團就行。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老馮又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喝了一大口,斟酌地說道:
“朝廷有意在各郡成立統軍府,郡中有誌從戎報國者,可編入統軍府,免稅賦及徭役,專以軍事……”
“朝廷又要改軍製?”
“不能說是又要改,”老馮搖頭,“前番改軍製,隻是改了中央諸軍,現在應該是想改地方郡兵之製,這一次,應該算是接著繼續改製。”
“那這與吾等又有什麼關係?”
有人插嘴問了一句。
老魏卻是一個激靈,猛地盯向老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