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忽然之間 第六十四章 壯闊(1 / 2)

將夜 貓膩 19299 字 4個月前

右帳王庭接到佛宗諭旨,以最快速度派出了援兵——能夠去往傳說中的佛國,對於虔誠信仰佛宗的草原蠻人們來說,是極大的榮耀與不可錯失的機緣,風雪和漫漫征程又算得了什麼?就當成是佛祖的考驗罷了。讀蕶蕶尐說網

在前方領路的僧兵神情卻極為嚴峻,和王庭那些歡欣鼓舞而去的貴人們不同,他們更清醒,向來高高在上的懸空寺居然向世俗求援,隻能說明,現在佛國的局勢已經變得非常困難,已經到了真正危險的時候。

荒原天坑底,如過去無數年那般陰森晦暗,隻是如今的原野間多了很多篝火,火堆散播著黃色的、溫暖的光芒,將冥界般的世界照亮了很多,也為失散在黑夜裡的可憐人們指明了方向,吸引著越來越多的同伴。

君陌站在遠離火堆的一處草甸前,看著數百裡外那座高聳入雲的巨峰,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和當年相比,他瘦削了很多,英俊的臉頰黝黑了很多,空空的袖管在風中擺蕩,微青的發茬堅硬如劍。

前三年,後三年,他在這裡生活了很長時間,戰鬥了很長時間,生命不息戰鬥不止這八個字都不足以形容他所經曆的所有。

但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有多疲憊,因為從來沒有人在他平靜的麵容裡看到任何疲憊或者挫敗之類的負麵情緒。

般若巨峰還是那般雄奇高險,茂密的樹林間,那些黃色廟宇依然如過去那些年般肅穆莊嚴,每天清晨黃昏時的鐘聲還是那般悠遠,懸空寺依然高高在上,仿佛什麼都沒有改變。

憤怒的火焰從地底原野的邊緣燒到峰下,憤怒的起義者們無數次殺到這裡,然後被打回,仿佛永遠無法成功。但事實上已經有很多事情改變了,而且再也無法回到當年,比如被桑桑毀掉的大雄寶殿再沒有重修,被她擲進地底岩漿熱河裡的佛祖棋盤,注定無法重見天日。

已經有很多人死去,而且不斷有人死去,無論是懸空寺的僧侶大德,部落裡的貴人和忠於他們的武裝,還是那些拿著木棍骨棒憤怒的農奴起義者,都在死去——那些鐘聲都是喪鐘,哪裡悠遠?

君陌看著般若峰,看著峰間那些高險的山崖,看著佛祖留下的身軀,沉默不語,神情堅毅。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帶領人們殺到般若峰頂,將那些黃色的寺廟燒成灰燼,但他想,繼續堅持下去,或者會有那天。

空蕩蕩的袖管被風吹的到處亂飄,偶爾掀起然後又擰在了一處,君陌側目望去,準備解開,前方霧裡卻有一道箭射了過來,他反手用鐵劍格開,微微皺眉,一名曾經的女奴上前替他解開。

這場起義已經持續了很多年,野火早已燃遍整片原野,君陌清楚,懸空寺到最後必然不會再在意佛國的神秘和信仰的高遠,會向世俗裡的力量求援,或者是月輪或者是右帳王庭。

他麵臨的局麵會變得非常困難,甚至有可能永遠無法帶領那些奴隸們走出地底,尋找真正的家園。

但,那又如何?他做過了,還在繼續做。

士……或者可以不勝利,但不可不弘毅。

他有些疲憊地低下頭,不想讓四周的人看到。

他是書院的二師兄,這些年遠離中原,在無人知曉的地底沉默地戰鬥著,漸被世人遺忘。他曾經最講禮數,最重儀態,現在卻穿著破落的僧衣,踩著破爛的皮靴,哪還有當年的風采?

但有資格知道他在做什麼的人,哪裡敢對他有半分輕視,哪怕他被柳白斬了一臂,再無突破五境的可能,哪怕他遠離中原,他的每個舉動依然能影響整個人間,一直影響到大陸邊緣。

——懸空寺如今被起義軍的野火焚燒著,哪裡還能參加到人間的戰爭裡?月輪國和右帳王庭,哪裡還能對唐國造成威脅?道門和佛宗再無法像當年那般聯手對付書院——人間的局勢早在悄無聲息之間,便發生了很多變化,造成這些變化的隻是君陌一個人。

他隻有一隻左手,隻用一把鐵劍,便替唐國抵擋住了三分之一的敵人。如此想來,他做的事情真的很了不起,對佛宗奴役了無數年的地底人類很了不起,對唐國也很了不起。

很難找到詞語來形容君陌這些年做的事情、來描述他的豐功與偉業,如果不在乎詞意,或者壯闊二字最合適。

君陌不討人喜歡,他不苟言笑、神情嚴肅,喜歡用棍棒教育書院同門,就連喜歡都不知道怎麼表現,所以他不像大師兄,也不像陳皮皮那樣集萬千寵愛於一身。

君陌喜歡與敵人講道理,實際上那些道理沒有任何道理,所以那些敵人每每想起他,都會覺得頭痛。

但君陌很壯闊。

君陌眼裡有碧海藍天,懷裡有壯闊胸膛,不屑知道天多高、地多厚,所以他進一步依然海闊天空。

正因為壯闊,君陌並不認為自己是一個人在戰鬥,這大概便是隆慶這種人永遠及不上他的地方。

他有部屬,有追隨者,從數十人到數百人數千人,再到如今漫山遍野,他堅持認為那些人都是同伴,是同路者。

君陌身後數千名正在沉默駐營的戰士,最早跟隨他,是現在起義者最核心的力量,在這些年的戰鬥裡,曾經隻知道種青稞、放羊的奴隸們,漸漸強大起來,隻握過農具的手,現在握著武器也是那樣的穩定。

他們的意誌極為堅毅,在戰場上無論遇著什麼樣的突發情況也能保持冷靜,更不會因為一時的失敗便絕望甚至生出投降的念頭。

他們都很像君陌,或者說精神氣質和君陌很相像,他們都有壯闊的胸膛,都有高貴的情懷。

……

……

在寒冬的這場戰役裡,君陌率領的數萬起義者,成功地突破了貴族武裝的防線,來到般若峰腳下,就像過去那些年他們經常做到的那樣——沒有一名義軍因此而歡欣鼓舞,因為過往的曆史早已證明,他們很難在這裡堅持太長時間。這裡距離般若峰裡數千座寺廟太近,懸空寺裡的僧侶們可以做出及時的支援,麵對佛宗強者們的突襲,起義者們直到現在也沒有更好的應對方法,君陌畢竟隻有一個人。

但他們還是不惜犧牲很多人,強勢地突破到了這裡,哪怕明天可能便要主動撤回,因為這是君陌的要求,他是想向懸空寺不停證明義軍的堅韌,還是想通過勝利,讓士氣有些低落的義軍們重新振奮起來?

隻有君陌自己知道原因,甚至他也無法確認,自己的想法是不是正確的,能不能與萬裡之外遙相呼應。

般若峰底,數萬滿身盔甲的貴族武裝之後,是數千名袈裟飄飄的懸空寺僧兵,有戒律院的羅漢強者,而在山道石階上方,有位神情堅毅的真正強者:佛宗行走七念。

“你們不可能上山,強行進攻,徒增死傷又有什麼意義?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佛慈悲,退去吧。”

七念的聲音像鐘聲一般,飄蕩在陰暗的地底原野上,數萬起義者聽著他的話,反應各不相同。

君陌麵無表情看著他,說道:“這山我上過。”

他左手倒提著鐵劍,看著七念臉上那道傷疤,這句話便是在揭對方的傷疤,說對方的傷心事。

當年桑桑和寧缺被困佛祖棋盤,為救小師弟脫困,君陌單劍闖山,生生殺破數道防線,最終殺到那片山崖間,與懸空寺講經首座相見,然後才有棋盤開啟的故事。

在那個過程裡,他與七念真正地硬撼過一次,他很理所當然地勝了,七念付出了數顆牙與重傷的代價。

“就算你能上山,那又如何?”

七念平靜說著話,沒有任何被羞辱的感覺,“家師便在山崖間坐著,你又能如何?”

是的,即便闖進般若峰,又能如何?君陌曾經進過山,但卻不能留,那便不是勝,沒有意義。

“我不如何,我隻是不喜歡聽你們這些禿驢說我佛慈悲、上天有好生之德這種話,那很可惡,會讓我憤怒。”

君陌說道:“所以待我上山後,我會朝你師傅臉上吐口唾沫,看看他會如何反應,是待山風自乾,還是拿起錫杖與我戰,隻是他走的太慢,想要殺我真的很難,所以你們隻有看著。”

“為了滿足你的威風,讓這麼多人死去……我以為這並不符合書院的意趣,更不是夫子的教誨。”

七念看著他身後那些穿著破爛獸皮衣裳的農奴起義者們,臉上流露出憐憫的情緒,說道:“為什麼不能議和?”

如果是寧缺在場,肯定會淡淡嘲諷笑著,然後對七念豎起中指,但君陌沒有笑,也沒有豎中指,因為他是一個很講究禮儀的人,也因為他不知道豎中指是什麼意思,他隻是靜靜看著七念,就像看著一個白癡。

七念微微挑眉說道:“你究竟想做什麼?”

君陌沒有告訴他自己想做什麼,而是直接在有些冷的草甸上坐了下來,取出數塊小石頭,扔了出去。

那些小石頭骨碌碌滾著,最後靜止。

人們看著這畫麵,心想這是占卜?那些小石頭真的有像龜甲牛骨一樣有用?那麼現在兆示了些什麼?

君陌不是在占卜。

斷臂之後,他數夜之間,黑發變灰,然後被他一剪而儘,他開始研讀佛經,境界漸深,在這片原野上被稱為上師,但這並不代表他真的信佛,變成了一名僧侶——他依然稟持著書院的理念,不語怪力亂神,不看**之外,不思生死那頭,不寄命運於卦象。

他是在計算,以感知到的很多信息碎片為數字,不停進行著計算,這個過程很複雜,需要很強大的算術能力,不過就像我們都知道的那樣,他這方麵的能力毋庸置疑。

小石頭散落在枯黃的野草間。君陌沉默看著這些草與石,想了很多事情,葉蘇死了,證明觀主不在意道門的前景,證明他不在意昊天信仰的根基,證明他不在意昊天變弱,這是為什麼呢?

他的視線離開草與石,落在灰暗的天穹上,然後想到了一種可能,彼處有她,此處有她,此處就在人間,離人間最近,若信仰削弱,自然是此處的她首先變弱。當然,首先這要證明確實有兩個她。

君陌無法證明,隻能通過觀主的行事進行大致地模擬,因為那樣能夠最好地解釋觀主為什麼這樣做。

桑桑沒有回到神國嗎?還在人間?

君陌的眉頭皺了起來,無論觀主是領奉神國之她想要殺死桑桑,還是自行想要殺死桑桑,他都不能接受。

或者是因為對手最想做到的事情,便一定不能讓他做到,但也有可能隻是因為在人間的她……是桑桑?

君陌認為寧缺也應該算到、或者知道了這種可能,那麼他一定會離開長安城,去尋找她的蹤跡。

對於這一點他沒有任何懷疑,因為他很了解寧缺和桑桑,他知道對寧缺來說,桑桑比什麼都重要,哪怕是整個人間。

寧缺離開長安城前會做些什麼?元十三箭離開長安城,便會失去千裡殺人的神威,他一定會想著要試試。鐵箭會射向何方?不會是西陵神殿,有桃山清光大陣的庇護,大師兄都無法進入,鐵箭也不能。不會是金帳王庭,更不會是燕國或東荒,隻能是這裡。

是的,寧缺這時候正瞄準著懸空寺。

君陌這樣認為——寧缺離開長安,很想他能早些回去,他雖然不自戀,卻很平靜地知道自己的強大。

換句話來說,這樣的選擇最劃算。

寧缺是個錙銖必較的人,他要消耗掉一道甚至有可能是數道鐵箭,那麼便一定要收獲最大的利益。

思至此時,君陌抬頭望向峰間極高的一處崖坪。

講經首座在那裡。

數年前,講經首座被大師兄和他輪番狂砸,後又被桑桑所震,受了些傷,一直在清修。

但他坐在崖坪間,這座巨峰便仿佛永世不會倒,那些黃廟裡的僧人和部落貴族的武裝,便永遠不會失去信心。

君陌決定了自己要做些什麼。

從把石頭扔到草裡,他沉默了很長時間,無論是對麵的敵人還是義軍,都漸漸變得詫異起來。

君陌拔劍,所謂拔其實隻是把鐵劍舉起來,那道方正寬直的鐵劍,指著灰暗的天空,很像火把。

在他身後,最忠誠、也是最勇敢的數千名奴隸一陣騷動,因為這並不是進攻的信號,這讓他們很困惑,很不安。

再如何困惑不安,也不能違背軍令,峰前原野上的義軍們緩緩向後退去,如潮水一般。

數千名奴隸負責壓陣,最後方退,目視著站在草甸上的君陌,雖然還是不解,卻並不擔心。

君陌從來沒有宣稱過自己是解放者,是領路人,是仁慈的神或人間的佛,但在這些奴隸們的心裡,他就是大慈大悲的救世主,就是要帶引自己進入極樂世界的真正佛。

佛,自然不會有事。

七念手掌橫在胸前,念珠隨風輕擺,莊嚴的身外法像,在晦暗的光線裡若隱若現,威勢無雙。

“你要做什麼?”

他看著君陌,隱隱有些不安。

數萬奴隸正像潮水一般退去,黑壓壓席卷天地間,湮沒石與河,吞噬遇到的所有,畫麵很是壯闊。

君陌沒有回話,握著鐵劍向前走去,向數萬敵人走去,雖孤身一人,畫麵卻更加壯闊。

鐵劍割破寒風,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滯了瞬間。

君陌要闖山,再次闖山。

當年他手執鐵劍,站在青峽之前,數萬鐵騎便不能再向前踏進一步,今日他要闖山,這數萬人可否能攔得住?

七念和懸空寺戒律院的那些佛宗強者,聯手或者要勝過他的鐵劍,但般若峰如此大,怎麼能守?

隻要不惜代價,他總可以闖進山峰,隻是七念非常不解,這樣做有什麼意義?君陌為什麼要這樣做?

前次闖山,因為他要救小師弟,此番闖山,亦是如此,他要讓小師弟放心地離開長安,去做他的事。

有道理,有理由,這事便做得,可以理所當然地去做。

晦暗的世界裡,鐵劍破風而起,廝殺之聲震天而響,無數殘肢斷臂,開始飛舞,無數鮮血開始潑灑。

佛經頌唱之聲不絕,高寺遠鐘悠揚,佛宗氣息大盛,無數強者圍攻而至,卻始終無法吞噬那道劍光。

君陌開始闖山。

一闖便是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之後的三更半夜,君陌終於來到了般若峰那道極高的崖坪上,又至清晨,他終於來到曾經的梨樹下。

蔓藤那邊的山道上到處都是僧侶的屍體,鮮血像溪流般不停淌著,他的身體也已經完全被血水染紅。

這道崖坪上沒有梨樹,隻有很多蔓藤,破舊的廟宇早已變成了廢墟,隻有一座蒙著灰的白塔。

白塔前沒有坐人,坐著位容貌尋常的老僧,那是人間的佛。

君陌走到老僧身前,前一刻七念被他用鐵劍拍落山澗,一時不能便至,已經沒有人能阻止他。

懸空寺諸僧其實也沒想過真正阻止他,因為就算他闖山成功,來到崖坪上,他又能做什麼?

他是書院了不起的二師兄,但麵對著佛宗境界已然至金剛不壞真身的講經首座,難道還想奢望勝利?

講經首座睜開眼睛,看著他說道:“數年時間不見,二先生一如昨日,風塵仆仆,隻是憔悴了。”

講經首座的笑容很溫和,眼神很寧靜。

君陌看著崖畔那個缺口,沉默片刻後說道:“一日不能將這萬惡的佛國燒毀,一日便不能安眠,風塵憔悴自然事。”

那處曾經有株梨樹,後來被他用鐵劍把山崖切開,那株梨樹被帶到萬裡之外,應該植在書院後山裡。

如今那株梨樹,青葉不知多大了。

君陌忽然有些懷念。

是該抓緊了些。

講經首座看著他,平靜說道:“那箭,射不死我。”

書院現在最強大的手段,或者說最有效的殺傷方法,對於修行界頂尖的大人物來說,不是秘密。

多年前在月輪國白塔寺,講經首座便接過寧缺的鐵箭,更準確來說,他連接都沒接,因為他避都沒有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