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樹看得越清,其實心裡就越明白,甘燈已經瘋了。
他已經看不清這些事了。
平樹心裡有種報複性的痛楚,甘燈瘋了也是活該。但他會瘋,也說明……他並沒有真的想利用宮理。
或許是近些年來,甘燈在方體內外連續取得的成功,他得到她陪伴與理解的喜悅,他自認為與她攜手就能所向披靡的狂妄,讓甘燈已經變成了離太陽太近的伊卡洛斯。
但憑恕卻覺得瘋了的是平樹。
憑恕聽到他說這些,並沒有得到安慰,反而是荒唐地笑起來:“你知道你特彆像是咱們在北國邊境的時候遇到的那些尋找失蹤家人的人們。他們找不到家人的屍體,就一口咬定對方一定沒死,耗費一生去尋找。但你我都知道,大型艦船的粒子炮隨便就能讓一萬個人蒸發得連灰都沒有,永遠不會有屍體。”
“那見不到屍體就拚命尋找,我也能理解。可現在你懷裡就是她的頭顱,你親自確認她的芯片已經完全損毀,你到底在相信什麼?你要靠著無法被證實、也無法被證偽的事,去追尋一輩子?”
憑恕起身:“彆騙自己,平樹。我們見過的死亡太多了——”
平樹聲音終於有了一絲顫抖:“就當我瘋了吧,我會一直找她。一直找下去。你會陪我一起找嗎?”
憑恕使勁兒用肩膀蹭了蹭臉,兩手又插回兜裡:“……我想不陪你也沒辦法吧。”
……
甘燈盯著眼前的門,甚至不敢打開門把手。
方體內部有許多空間,他和她兩個人走過,歡笑過。他怕自己打開門是圖書館,是自己的住所,是那些窄窄的回廊。
但門後都不是,是陌生的場景。
似乎是在某個遠郊爛尾樓的頂層天台上,黑暗籠罩著這堆滿建築垃圾的天台。
他合上門走到天台邊緣,那裡隻有被酸雨鏽蝕得不成樣子的圍欄。夜已經深了,城市中心亮得就像是一塊插滿晶體管的電路板。
從這裡還能看到萬城內有幾棟大樓還冒著煙,有一片滿是破洞的綢緞蓋在大廈之上,無數來來往往的隨船正在處理後續,也有許多媒體的飛行器在城內像蒼蠅一樣亂飛。
許多天幕廣告都已經停了,今天恐怕是萬城的天空最黯淡的一天。
他站在圍欄邊,從口袋中拿出金屬煙盒。
甘燈以前幾乎幾個月也不會吸一次煙。但從她和他在床上一起吸過煙,他開始習慣把煙盒帶在身邊,忙的時候也會點燃,但隻是拿著,並不吸煙。
他感覺有那個味道在,就像是能把他帶回跟她的許多短暫的回憶裡,如同某種精神上的小憩。
此刻站在天台邊,他又點燃了一支煙,夾在手中盯著緩慢燃燒的煙頭。
他不知道為什麼,沒有辦法哭,沒有辦法表現出痛苦,像是某種回聲、某個牢籠將他死死罩在了裡麵。
如果不是他在牽著她的時候,吻過她之後還說出了“蛻皮計劃”,此刻她正在萬城的某個角落裡喝酒玩樂,還在騎著摩托飆車,還在百無聊賴地刷著光腦。
甘燈忽然覺得,他一切的觀念,一切衡量的標準都變得可笑起來。
所謂公聖會對萬城的襲擊,所謂方體內部被入侵,真的可以跟她今天快快樂樂去喝酒這件事相比嗎?
他自認為重要的“讓方體走入正路”“讓這艘殘忍的天災孤舟延續下去”,甚至是方體本身,真的會比他與她共點一支煙,愜意吞吐的片刻重要嗎?
價值是什麼?
在這個世界上,無數爭權奪利的生死時刻,所有自認為拯救世界的正確道路,回望過去,哪怕登場過再多閃耀的名字,有過再多英雄的人物,又如何呢?
他與他擁有著的一切,就像是一套戲服,換一個人也能穿上,也能扮演“甘燈”。
這世界上最不缺“甘燈”這樣的戲服。
他死了,委員長的位置也有人坐,或許有人會比他更狠更懂做得更好。
作為委員長的甘燈根本不重要。
但他因為她而不斷在潰爛的胸腔裡生長的心臟,他因為她觸摸而戰栗顫抖,他與她相擁時那從水麵下看漫天大火一樣的感受。
卻是唯一屬於戲服下真實的他的東西。
他執拗地不要代號,就要自己的名字,就是他想要屬於他的東西……他想要這個宇宙裡哪怕隻有一瞬間的——屬於他自我的東西。
就像是漫天煙雲中的其中一片煙雲,如果沒有瓶子固定他的形狀,沒有口鼻去吞吐過他的氣味,他就不是那片特殊的煙雲,他就沒有名字,就沒有意義。
但這個給他形狀的盒子,這個吞吐過他的人,被他害死了。
他甚至可以自己依舊做沒有意義的甘燈,但她隻要快活在人世間也好,也能給多少人帶去快樂或溫馨。
甘燈甚至有些自我懷疑,會不會他根本他騙了自己,他是從一開始就為了利用她?會不會他自以為是的從過程到結果都無法證明的真心根本就是假的?
他分得清嗎?
是貪婪的本性,是盲目的樂觀,是他可笑的野心,是他親手推她進去的。
還有波波。
波波親眼看到飛船墜落,那孩子大概意識到幫她活下來的宮理已經死了。
天啊,他都在乾什麼?
宮理此時此刻如果在這裡,恐怕會一巴掌扇在他臉上吧,她會決絕的與他再也不相見吧。
煙已經燒到儘頭,燙傷了他的手指,甘燈愣了片刻,扔掉在地上,又點了一支,隻是將手搭在滿是鏽蝕的圍欄上,看著那支煙。
忽然感覺化作灰的不隻是那支煙,還有一切過往建立的決心與自信。
平樹說得對,他其實一無所有。
他多年來把自己從收容物變成了委員長,但這個過程裡,他好像是沒有變成“人”的時間。
隻是從某種畸形的生物,變成另一種畸形的生物。
或許他與她獨處的時候,他模仿著人的行為,短暫的變成過“人”,他從她那裡得到一絲身為人的證明。
而回想過去,他與她裹在風衣裡在雪地行走的時候,她與他在壁爐旁坐著時,他有多少時候眼裡心裡隻感受著宮理的存在、雀躍著她的陪伴,嘴上卻還在說著公事。
他甚至剝離不出多少,沒有被他親手玷汙的回憶!
甘燈盯著那支煙,已經燒到他的指縫,徹底將他手指那一塊肌膚燒成焦黑又裂開,但他卻沒有感覺到疼痛。
甘燈看著煙灰隨風碎裂,身子忽然不穩地歪斜。他低下頭去,隻看到右側褲腿內,就像是有什麼如煙灰般化成碎片,本來固定在他大腿以下的金屬支架,失去了固定的本體,整個散架摔落在地上。
風一陣吹來,吹動了他右腿的褲腿,就像是布料中空無一物般向後搖擺著,拐杖再也撐不住他的身體,甘燈眼前一片黑暗,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