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到了這個距離,宮理才看清所謂白色立方體的真實。
地麵上是一個直徑近百米的正方形的水池,其中盛滿了光亮的沸騰的白色雲霧,雲霧不斷朝四周溢出,這種光霧因為密度更高,顯得就像是液體般流淌。而這個水池上方,本來是有個正方形的蓋子蓋住水池,剛剛宮理看到一線光亮,便是這蓋子打開的瞬間露出的光芒。
這個升起的正方形蓋子,像是方形的舞台燈,像是最細膩的噴灑水霧的花灑,無數光亮顆粒構成的雨,從它下方垂直而下,在水池沸騰的起伏中再亂敲下細密的漣漪。
這是一片立方體的光雨,落在一片與它等邊的光海中。
宮理站在邊緣,隻感覺冰冷的濕氣撲麵而來,這白色的沸騰的光海襯得她像個在海邊躑躅的孩子。
而就在這片光海中,一隻僅有輪廓的純白色的大手,從中探出來,漸漸地,長發窈窕女人的輪廓,從濕霧光海中慵懶起身。
她沒有五官,隻有模糊的輪廓,像是由雨滴與霧氣構成,身形龐大也曲線柔和,直徑近百米的光海,更像是與她身形恰好匹配的讓她柔軟陷進去的大床。
幾十米高的她單手撐在“床”上,緩緩轉過身來,俯瞰向站在池邊的宮理。
然後她歪了歪頭,似乎被宮理的衣裳逗笑了。
宮理明明沒有聽到任何笑聲,卻無比確信她笑了。
……她真的在這裡。
宮理感覺身後有閃爍的光亮,她側過臉去,發現水池旁坐著的、站在霧中的姐妹會聖母們,她們麵部的燈條就像是快速明滅的閃光燈般,發出劇烈的光,也使得整片雲腦中,就像是有無數微小的雷霆般閃爍這交替的電光。
像是蜂鳴運作的服務器一樣。
宮理又轉過臉,看向女人巨大的身形,感覺自己如此自然的像個舊友般脫口而出:
“繪裡子。終於見麵了。”
那女人的身形抬起手,像是撥了撥臉前的頭發,對她的口吻並不意外。
“但我並不是來拜訪你的。它是我的朋友,我是來找它的。不知道它是不是在你這裡?”
從回到格羅尼雅之後,T.E.C.再也沒有聯係過她。曾經能夠入侵空間站服務器的T.E.C.,將大量資料從空間站複製走的T.E.C.,竟然在格羅尼雅像是被人捂住嘴一樣消失不見。
原因隻能出在繪裡子身上。
女人似乎覺得很有趣的坐直了幾分身體。
一根臍帶線纜從上空緩緩垂下來,落在了宮理身側,而她膝蓋後方,也有一塊石板從地板上升起來,像是長凳般,停在她身後。
像是在等她坐下接通電話一樣。
宮理看了她那如獅身人麵像般巨大的身形一眼,然後坐在了石板長凳上,將抓住那臍帶線纜的尾端,靠近了自己的後腦。
繪裡子如果還能被定義為人類的話,她可能是現存中最強大的人類,甚至可能沒有之一……
考慮繪裡子對她是否有殺意是沒必要的,因為要殺早就殺了,哪怕過去繪裡子不想殺她,也可以隨時改變想法。
宮理有著來自原爆點的靈魂,有著被T.E.C.繼承塔科夫遺誌製造的軀體,一次次受到ROOM的指引與幫助,此刻出現在了繪裡子麵前。
像是三個早就沒有了顏色的畫筆,徒勞的在紙張留下了劃痕,但此刻劃痕交彙在了一起,在宮理這個點上。
宮理沒有猶豫。
線纜尾端也迅速與她後頸生長在一起——
宮理眼前閃過一瞬白光。
她坐在白茫茫一片的房間內,渾身赤|裸,在她對麵遠處,也有一模一樣的凳子,坐著一個麵目不清的女人,她想眯起眼睛去看清繪裡子的五官,下一秒——
宮理戴著耳機坐在疾馳的地鐵上,對麵座位上是穿著西裝套裙身披風衣的繪裡子,就像是塔科夫記憶裡那樣疲憊的坐著,她想看清她的臉,人群卻忽然在到站後如潮般走動。
宮理跪坐在楠木廳堂之上,身著曲裾,繪裡子也穿著紅色的曲裾垂頭跪坐在敵國來使的案席後,她想看清她的臉,餘光裡卻看到門客舉起佩戴的玉玦,一片刀光劍影衝入她們之間。
宮理晃動著觸角,在蜿蜒小溪的這一端,看向溪流對麵同樣舉起觸角想要通過的蝸牛繪裡子,她正想要看清她殼上的紋路,上遊一道水流猛烈衝刷卷席走了她們兩隻。
她感覺自己靈魂被橫豎切割,打做顆粒,平均分布,鏡像共生在茫茫浩瀚的可能性裡。
她和繪裡子永遠對坐,對視。
是店鋪兩側貨架上的羊皮單肩包。
是托盤裡並排等待使用的手術刀。
是被告與原告的律師。
是大峽穀懸崖對望的火山岩。
有一萬個宮理,看著一萬個繪裡子。
直到繪裡子開口道:“……所以,你是來找它?”
嘣。
就像是鏡麵被子彈擊中,崩塌成無數碎片,每一個宮理都並行存在著,與每一個繪裡子對坐著。而繪裡子的旁邊,多了一個東西。
是單肩包旁邊的錢包。是手術刀旁的鑷子。是律師身邊的被告。是火山岩旁邊的鵝卵石。
是……早高峰地鐵座位上一個麵孔不清的孩子。
那是T.E.C.。
但不論是什麼形態,T.E.C.都驚訝、困惑且激動地朝宮理望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