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她哀毀過禮,說到底也是因為對他癡心一片,想到這裡,尉遲越忍不住原諒了她的失禮。
不過何太妃得到了大行皇帝魂魄的諒解,旁人卻有些為難。
尤其是那八個舉著金絲楠木棺蓋的大臣,蓋又不能蓋,撂又撂不下,憋得臉膛紫脹,目疵欲裂,眼瞅著要給大行皇帝陪葬,真真苦不堪言。
就在這時,沈太後開口了:“來人,扶太妃去偏殿歇息。”
她的聲音聽起來沙啞又疲憊,甚至還有幾分虛弱。
尉遲越不禁一怔,再仔細一看,隻見她眼下有明顯的青影,眼睛裡也密布著血絲,顯然沒怎麼睡覺。
一種說不清的澀意掠過尉遲越的心頭。
未及細究,那邊又傳來何婉蕙撕心裂肺的哭聲,叫人惻然:“你們彆攔著我,就讓我跟著陛下一起去罷!陛下……你丟下阿蕙一個人,叫我怎麼活呐!”
她一行哭一行掙紮,死死扒著棺沿不肯放手。
誰都知道何婉蕙寵冠六宮,宮人們到底不敢使力拉她,隻能巴巴地看向沈太後。
沈宜秋緩緩地站起身,走到棺木前,看了眼靜靜躺在棺木中的大行皇帝,眼底露出一抹淡淡的諷意。
她撣了撣衣襟,居高臨下地看著何婉蕙:“太妃請起罷,你對大行皇帝一片忠心,著實令本宮感佩,隻不過本朝並無嬪妾殉葬的禮俗,大行皇帝走得又匆忙,也沒留下隻言片語,本宮做不了這個主。不過……若是太妃執意要陪著大行皇帝去……”
說到這裡,她頓了頓,輕輕按著心口,一臉誠摯:“本宮也不忍拂了你的心意。”
何婉蕙連哭都忘了,臉色隨著她的話一點點灰敗下來。
尉遲越看在眼裡,不由心生憐惜。
他自然知道何婉蕙並非真想跟他下黃泉,這不過就是一說,當不得真,就如他情到濃時也說“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難不成他就樂意和她做一對死鴛鴦?自然不是。他恨不得千秋萬代,再做個幾百年皇帝。
所以沈氏揪著阿蕙一句話不放,純粹是無理取鬨,有意刻薄她。
宮裡的個個都是人精,一聽沈太後這意思,是全然不給太妃存臉麵了,他們便也沒了顧忌。
幾個宮人一擁而上,連拖帶拽地把何婉蕙“攙扶”到一邊。
尉遲越看著宮人們狗仗人勢,七手八腳地把何婉蕙拖開,既心酸又憤慨。
可憐他屍骨未寒,沈氏就擠兌他寵妾,可見這女人一點夫妻情分都不顧念,真叫人心寒齒冷!
尉遲越想到此處,不禁狠狠地瞪了沈宜秋一眼。
可惜沈宜秋毫無知覺,還往前逼近了一步:“太妃決定了麼?”
何婉蕙打起了冷戰,緊咬著牙關不作聲,怨忿不覺從眼中流露出來。
她自入宮便專寵,以前風光,如今就成了眾矢之的,沈氏一向和她不對付,眼下沒了皇帝庇護,難保不會秋後算賬。
今日鬨這一出實屬無奈之舉,為的就是讓朝臣們做個見證,往後就算沈氏想對她不利,為了自己的賢名也得掂量掂量。
誰知她還是算錯了,這毒婦壓根不要臉!
靈堂裡鴉雀無聲,坐在對麵的一乾股肱之臣麵麵相覷,卻不敢置喙,因為這幾日他們見識了沈太後的手段。
皇帝年紀輕輕暴斃於書齋中,知情的幾個重臣吵得不可開交,卻是年輕的皇後拍板, 先以宮宴為由將尉遲越的兩個兄弟召進宮中軟禁,再迅速控製住北衙六軍,保障宮禁安全,同時立即下令向西北邊境增派五萬兵力,以防吐蕃人趁火打劫。
做完這些,她才將皇帝的訃告發往天下諸州,扶年幼的太子登基,讓一場可能的風暴消弭於無形。
不過這些事尉遲越一無所知。
他不能離開自己的屍身五步以外,不知道他眼中規行矩步的無趣皇後背著他殺伐果決,隻當太子能平穩登基都是宰輔們的功勞,加上祖宗在天有靈。
何婉蕙自然也不知道,否則借她一百個膽子也不敢脅迫沈太後。
眼下沈太後步步緊逼,何婉蕙騎虎難下,隻得耍賴把眼一閉,身體一軟,假裝暈了過去。
沈宜秋挑了挑眉,麵無表情地讓宮人把她抬到寢殿裡去。
她對逼死尉遲越的心肝寶貝毫無興趣,方才隻是給她個教訓。
不過她倒是不介意讓何婉蕙去給尉遲越守靈,成全他們至死不渝的深情,自己也圖個眼裡耳邊清淨。
何婉蕙被抬了出去,眾人佯裝無事發生,棺蓋終於“轟”地落下。
隨著棺釘一寸寸地敲進去,尉遲越忽然若有所感,仿佛人世間的羈絆和牽掛逐漸變成了水月鏡花。
最後一根釘子敲進棺木中,他幡然醒悟,人世間的事已與他無關了。
他轉過身,原本是太極殿正門的地方變成了一片耀目的白光,光裡隱約能看見山川河流。
尉遲越仿佛生來知道怎麼做,自然而然地朝那片明光走去。
就在一隻腳踏進光裡的時候,他忽然聽見身後傳來“砰”的一聲巨響,緊接是此起彼伏的驚呼。
尉遲越驀地回頭,隻見太後沈氏倒在地上,額角一個銅錢大小的血洞,正汩汩地往外冒著鮮血,襯著她新雪般的膚色,紅得觸目驚心。
一個黃門扯著尖利的嗓子,帶著哭腔叫道:“太後……太後追隨大行皇帝去了!”
尉遲越心中巨震,不由自主地收回腳,待他回過神來,那片光已經變成了一個黑色的漩渦,不由分說把他卷了進去。
失去意識前,他滿腦子充斥著一個念頭,沈氏為他殉情了?沈氏竟然為他殉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