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夫人見孫女心不在焉,索性把話挑明:“此次赴宴的不乏都中名門貴媛,你須得謹言慎行,切勿墮了父祖的聲名。”
沈宜秋低下頭:“孫女謹記祖母教誨。”嘴角卻不由一撇。
她大伯成日鬥雞走狗、放鷹遊獵,二伯養了十八房小妾,舞女樂伎更是數不過來。
餘下那些叔伯堂兄弟們一個個奢侈成性、不學無術。
沈老夫人拿這些不肖子孫沒轍,卻來為難她一個剛及笄的小女子,真是好生沒意思。
沈宜秋心裡如此想,麵上卻不顯,這些年她在宮中與尉遲越打交道,最擅長的就是陽奉陰違。
沈老夫人剛愎自用,根本聽不進勸,若是明火執仗地違拗她,一座孝道的大山壓下來,沈宜秋便毫無招架之力。
不過要逃避花宴,法子卻有不少。
沈老夫人見孫女仍是往日那嫻靜馴順的模樣,方才緩頰道:“規矩不能錯,不過也無須太板正,衣飾也可略鮮亮些,總要有些少年人的鮮活氣方好。”
說罷她向婢女海棠使了個眼色,海棠轉身進了內室,不一會兒捧了個金銀平脫、嵌螺鈿的紫檀木匣子來。
沈老夫人把接過匣子,打開擱在身前幾案上。隻見大光明織錦墊子上擺著一對女仙紋金插梳,並一對纏枝石榴花樹金釵。
沈老夫人輕撫了一下匣中的釵子,眉目柔和了一瞬:“這是我當年的嫁妝,款式早已過時了,你拿去,著人重新打個時新花樣,覲見中宮打扮不可太素淨。”
沈宜秋拜辭:“這是祖母心愛之物,孫女不敢受。”
沈老夫人嗤笑聲:“給你就收著罷,不過一些死物,你是沈家女兒,切莫學那些鼠目寸光的小戶女子。”
沈宜秋目光閃爍,這“鼠目寸光的小戶女子”無疑是指她母親。
她的母親邵氏出身寒門,沈老夫人大約是覺得自家貴族血脈叫她玷汙了,三不五時就要耳提麵命一番,以免孫女血脈裡的窮酸氣作祟。
既然祖母如此說,沈宜秋也就不再推辭,大大方方地收了下來。
交待完正事,沈老夫人照例有一番長篇大論的訓示,要旨不外乎婦德、女則那些陳詞濫調。
沈宜秋當年將祖母的話奉為圭臬,如今聽來隻覺陳腐可笑,隻聽了兩句便開始走神。
她看著垂眉斂目,一臉歉恭,實則正饒有興致地望著青磚地上的影子。
影子裡有一雙雀兒在打架,沈宜秋暗暗替那隻落了下風的鼓勁助威。
沈老夫人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篇,兩隻鳥也分出了勝負,沈宜秋那隻果然反敗為勝,她頓覺心裡一陣雀躍。
“你以為如何?”沈老夫人問道。
沈宜秋壓根沒聽見祖母問什麼,不過此題隻有一個正解。
她深深拜下,偷偷打了個嗬欠:“孫女謹遵祖母教誨。”
沈老夫人滿意地點點頭:“我也乏了,你且回房去罷,彆忘了我的話。”
出了青槐院,沈宜秋伸了伸跪得酸麻的腿腳,正要左拐往自己院子走,忽然瞥見牆角有一片繡白蝶的淺蔥色裙角。
她略一回想,便想起那是二房堂姊沈四娘的裙子。
這堂姊掐尖要強,自詡哪哪兒都出眾,凡事都要和她比出個高低。
沈宜秋眼珠子一轉,立即心生一計。
她輕咳兩聲,故意對婢女素娥道:“這回皇後娘娘設宴,定是打著替太子殿下選妃的主意,若是有幸選入東宮,看這府裡還有誰敢刁難我 。”
素娥素來機靈,雖不明白主人用意,卻也順著附和:“是啊,往後四娘子、八娘子他們見了小娘子,還得跪下行禮呐!”
沈宜秋得意地笑了兩聲,隨即又道:“這幾日飲食上著緊些,莫要出了岔子,你去廚房叮囑聲,我一吃杏仁便滿身起疹子,見不得風,誤了大事便不好了。”
說完這番話,沈宜秋便帶著素娥翩然離去。
真是一磕睡就有人送枕頭,以她對沈四娘的了解,這花宴是肯定去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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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長壽院書齋,尉遲越正望著窗前的叢竹發怔。
沒幾日就是上巳了,上輩子他初見沈氏,就是在曲江池畔的上巳花宴。
當時嫡母一眼相中沈宜秋,他卻不喜她木訥呆板,回去後還鬱悶了一場。
若不是重生前看見沈氏為他殉情,這輩子他一定不會娶她。
然而天意弄人,偏偏叫他看見了那一幕……
這幾日隻要一閉上眼,他眼前就是刺目的鮮血,還有沈宜秋那張慘白慘白的臉,像個百折不撓的債主,時刻提醒著他背上的情債。
尉遲越捏了捏眉心,終究還是歎了口氣。
罷了罷了,這女子為了他連命都不要,其情可憫,他姑且大度些,還是將太子妃之位給她吧,橫豎上輩子也是她的,換個人倒也橫生枝節。
權當行善積德,成全她一片癡心了。
打定了主意,壓在尉遲越頭的巨石總算移開了。
他悠然呷了一口茶湯,拿起案頭一卷《水經注》,無奈地搖搖頭,嘴角漾起一點笑意,真是沒轍,誰叫他這麼重情重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