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宜秋折回青槐院正堂。
不一會兒,便有仆婦領著個身著鵝黃衫子、石榴裙,身形高大健碩的年輕婦人走來。
沈宜秋一見那身影,鼻根便微微酸脹起來。
若說這世上有誰真心待她好,為她著想,除了從始至終一心護主的素娥以外,也就是舅舅一家了。
隻是上輩子舅舅一直外任,她又身在深宮禁苑,始終聚少離多。
上一回見到舅母嶽氏,還是在舅舅外放揚州之前,算上前世,分彆已有五六年。
沈宜秋忙上前給舅母行禮。
嶽氏一把將她拉住,握著她的胳膊端詳了半晌,忍不住紅了眼眶。
她與沈宜秋的母親曾是閨中密友,自幼情同手足,對這外甥女也是當自家女兒般疼愛。
當初沈宜秋父母雙亡,嶽氏曾動過接她回去撫養的念頭,奈何沈宜秋姓沈,舅家畢竟是外姓,如何爭得過?便隻好作罷了。
沈宜秋如今十五歲,活脫脫就是她母親當年的模樣。
嶽氏想起早逝的摯友,如何能不傷感,可礙於沈老夫人在場不好多說,隻能撫著外甥女的頭發道:“小丸出落得越發好了,多虧了老夫人精心教養。”
沈老夫人笑得頗慈祥,陰騭紋根根分明:“舅夫人太客氣了,七娘本就是我沈家人,何須言謝?舅夫人快請坐。”
嶽氏出身不高,為人耿直而單純,但並不愚鈍,一下子聽出了弦外之音,知道自己方才說錯了話,倒有些喧賓奪主得意思。
她臉上訕訕的,低頭福了福,忙依言入坐,撫了撫鬢邊的散發道:“阿嶽不會說話,老夫人莫見怪。隻是數月不見小丸,一時高興,不小心失言了。”
沈老夫人淡淡一笑,命婢女奉茶上菓子,一番張羅後,這才悠悠地道:“舅夫人合該多來走動,七娘雖姓沈,舅家也是至親,我這做祖母的也樂見她與你們常來常往。”
嶽氏明白自己的話又叫沈老夫人尋出了紕漏,訥訥道:“老夫人莫見怪,晚輩並非此意。”
沈宜秋見舅母窘得耳根都紅了,心裡很不是滋味。
世家最擅長含沙射影那一套,一邊雲淡風輕地笑著,一邊將人刺得體無完膚,隻有身在其中才知道有多難堪。
以往她見祖母譏刺舅家人,心裡雖難受,卻不敢說什麼,如今卻沒了那麼多顧忌。
她徑直走到舅母身邊,與她連榻而坐,伏在她胳膊上:“舅母若是能多來看看小丸就好了。阿舅可康泰?表兄和表姊可好?”
嶽氏不由意外,隨即露出喜憂參半之色,沈宜秋當著祖母毫不掩飾親昵之態,她既欣慰又有些擔憂,喜的是外甥女並未與舅家疏遠,憂的是如此恐惹沈家人不快。
沈氏這樣的膏粱之族,人事複雜,不比他們蓬門蓽戶,外甥女又沒有父母可以依靠,在嚴苛的祖母喉嚨下取氣,想也知道不容易。
若是為了她這舅母得罪了沈老夫人,那她豈不是罪過?
沈老夫人無論心裡如何想,麵上卻是滴水不漏,看不出半點異樣,隻笑著吩咐沈宜秋:“茶湯沸了,與你舅母分茶。”
沈宜秋道了聲是,起身走到茶爐前跪坐下來,端起越瓷葵口茶碗,開始分茶。
嶽氏看著外甥女沉靜的側臉,輕柔舒展的動作,不由怔了。
這樣的姿容和舉止,也隻有沈家這樣的世家大族才能養出來,若是沈宜秋在她手底下長大,恐怕也像女兒阿芸那樣又瘋又野。
究竟如何為好,她也說不上來,隻是心裡澀澀的。
沈老夫人接過孫女端來的茶碗,輕輕抿了一口,放下道:“舅夫人今日光降,不知所為何事?”
嶽氏先前叫沈老夫人連連打擊,有些暈頭轉向,這會兒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忙道:“回老夫人的話,阿嶽今日登門叨擾,確有一事要與老夫人相商。
“小丸已經及笄,她的婚事不知老夫人有何打算?”
沈老夫人愣了一愣,她以己度人,斷然不會想到這婦人如此無禮然,就當著孫女本人的麵,大剌剌地提她的婚事。
沈宜秋倒是不以為然。
祖母眼裡規矩大過天,卻不知小門小戶沒那麼多講究,小娘子在自己婚事上時常能說得上話。
沈老夫人給孫女使了個眼色。
這種時候,體麵人家的小娘子應該羞得抬不起頭,趕緊尋個由頭避開。
然而沈宜秋臉不紅心不跳,八風不動地坐著,甚至還微微仰著頭,聽得興味盎然。
沈老夫人眼裡帶上了怒容。
沈宜秋隻當沒看見,舅父舅母不會害她,替她說的親事不會差,但沈老夫人卻未必看得上,若是背著她一口回絕,吃虧的還是她自己。
沈老夫人捏了捏眉心,搖搖頭道:“七娘還小,她上頭幾個堂姊還未出閣,慢慢物色,不急於一時。”
嶽氏鬆了一口氣:“既然老夫人這裡還不曾定下,晚輩這裡倒有一門好親事。”
沈老夫人正盤算著怎麼找個借口支開孫女,不想嶽氏卻摟著外甥女的肩膀道:“小丸也來參詳參詳,往後日子是你自己過,若是不稱意,儘管同舅母說,彆礙著情麵輕易應下。”
她這麼一說,沈老夫人倒不好把人趕走了,隻得捏著鼻子忍下:“不知舅夫人說的是哪家公子?”
嶽氏道:“是寧尚書家二房嫡出的公子,族中行十一,年方弱冠,相貌人品都無話可說。”
沈宜秋正吃著茶,一聽這話,一口茶差點沒嗆進鼻子裡。
萬萬沒想到,舅母替她說的竟然是寧家十一郎!
嶽氏連忙拍撫著她的背替她順氣:“怎麼了?可是這寧公子有何不妥?”
沈宜秋咳得淚眼婆娑,寧公子倒是沒什麼不妥,是太妥了。
他明年就會高中進士科榜首,接著入翰林院、中書省,成為尉遲越最親信的心腹之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