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埃落定,沈宜秋懸著的心終於放回了肚子裡。
自從她和寧十一郎的親事議定,沈老夫人便不怎麼管她。
既然不能光宗耀祖,那她在祖母眼中便與一著廢棋無異。
沈老夫人連《女則》、《女孝經》和《列女傳》也不叫她勤加溫習了。
祖母的放任自流帶著點謳氣的意味,誰知卻正中了孫女的下懷。
除了每日例行的晨昏定省以外,沈宜秋便窩在小院裡,或者翻翻棋譜,或者有一搭沒一搭地做些足衣、 帕子、香囊之類的小件繡活。
她的女紅稀鬆平常,但紋樣配色上總能獨出心裁。
比如尋常的對鹿紋,偏在角上繡一篷細碎的野花,在一色的連珠紋裡嵌一顆反色,或者將葉變作紅色、將花變作綠色,甚或在好好的寶相花中間繡一張貓臉。
大約大事上謹小慎微、墨守陳規的人,才要在這些細枝末節上找補一下。
上輩子郭賢妃常挑剔她的女紅不合式樣,張皇後卻愛煞了這些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還請托她畫了不少花樣子。
想到張皇後,沈宜秋有些淡淡的遺憾,宮裡雖有尉遲越、郭賢妃與何婉蕙這等討嫌的,卻也不乏可親可愛之人。
比如張皇後,他們與其說是姑媳,倒更像是知交,這一世卻是無緣再會了。
更多時候,沈宜秋乾脆什麼都不做,往廊下竹榻上一躺,看著婢女們忙裡忙外,甚或隻是伴著鳥聲蟲鳴,看看天邊流雲,便可適意地度過半日。
上輩子營蠅狗苟過了頭,這浮生半日閒便顯得難能可貴。
這一日,沈宜秋閒來無事,歪在東軒的黑檀木小榻上,見婢女湘娥正研香粉、打香篆,忽地來了興致,坐起身挽起衣袖道:“我來打。”
打香篆是樁巧活,填香不可太實,亦不可太鬆,把項香模翻覆倒扣時不可有半分猶豫,須得眼明手快、一氣嗬成。
沒有成百上千回的練習,打出的香篆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糊成一團。
小婢子們一聽小娘子要打香篆,都停下手裡的活計,圍上來看熱鬨。
沈宜秋從盒子裡挑了個壽字模,素娥疾呼:“小娘子莫要托大,這字最是難打。”
沈宜秋衝她眨眨眼,老神在在地挽起袖子,執起香匙,舀起香粉往篆模裡填,填一層用指腹輕輕壓平,直至填滿。
隻見她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皓腕果斷又靈巧地一翻,將香模往銀鎏金蓮瓣紋的盤爐上迅速一扣。
一個清晰可辨的篆書壽字便宛然出現在盤中,一分不多,一分不缺。
圍觀的小婢女們忍不住拍手叫好,湘娥和素娥目瞪口呆,他們小娘子何時學會這一手的?
沈宜秋笑著放下篆模,在婢女遞來的銀盆裡浣了浣手。
尉遲越喜歡篆香,她上輩子為了投其所好暗暗苦練此道,打的篆字沒有十萬也有八萬。
可惜剛練得一手絕活,便趕上何婉蕙入宮,到底也沒用上一次。
如今時過境遷,再回想起來隻覺有些好笑。眼下施展出來博婢女們一番瞠目結舌,倒也不算全無用處。
沈宜秋接過帕子揩了揩手,正要叫湘娥燃香,便聽門口有人道:“七妹好手藝,憑著這手絕活,專給人打香篆怕也能發家了。”
沈宜秋掀了掀眼皮,看向來人:“四姊說得是,技多不壓身。”
沈四娘原本要看她惱羞成怒,誰成想她混不在意,頓覺沒趣。
沈宜秋懶懶地起身,叫婢女看座奉茶:“不知四姊大駕光臨有何見教?”
沈四娘道:“我來賀七妹覓得佳婿,七妹小小年紀懂得為自己籌謀,阿姊自愧弗如。”
沈宜秋不把她的冷嘲熱諷放在心上:“阿姊過謙了,論運籌帷幄,誰也無法與阿姊相較。”
沈四娘叫她噎了一下,臉上有些掛不住,勉強擠出個微笑:“七妹喜得良緣,阿姊一是來道賀,二是來與你添妝。”
說罷吩咐婢女將幾段綾錦並一隻木匣奉上。
沈宜秋道:“倒叫阿姊破費。”說罷叫素鵝收了。
沈四娘沒有便走的意思,飲了一杯茶,放下碗,突然換了一副推心置腹的嘴臉:“阿姊素來愛說玩笑話,不講究分寸,往日若有冒犯之處,還望七妹見諒。”
沈宜秋不知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是絕不相信她會真心悔過,故而隻是不鹹不淡地笑了笑。
沈四娘沒料到她是這樣油鹽不進,微露尷尬之色。
不過隻是一刹那,她便重整旗鼓,接著道:“原以為妹妹必定會選入東宮,誰知偏巧發起疹子來,三姊倒是個有福的。”
沈宜秋一聽,便知她這次來究竟所為何事。
如今她的親事已經定下,寧老尚書雖是正三品,但眼看著要致仕。
寧家在朝中青黃不接,寧十一郎沒有功名在身,這門親事算不得多值得豔羨。
因此她四堂姊的矛頭轉向了沈三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