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大婚(三合一)(2 / 2)

那段時日,他們主仆幾乎是相依為命。

沈宜秋第一次聽說是自己克死了雙親,縮成一團一邊抖一邊哭的樣子,素娥一輩子都不能忘記。

她眼眶一紅,當即拉長臉道:“三娘子請。”幾乎是將她轟出了院子。

這樣的紛擾持續了月餘,沈家人碰了無數個軟釘子,漸漸明白過來,沈七娘是隻六親不認、忘恩負義的白眼狼,隻顧一人得道成仙,並不願意攜帶雞犬,隻能望洋興歎,在背後唾罵幾句,卻也不敢當麵開罪於她。

貞順院門前又恢複了往日的清淨。

轉眼到了七月裡,眼看著大婚在即,宮裡遣了若乾女史、傅姆和師姆至沈府,教導冊妃和皇太子大婚的禮儀,沈宜秋的清閒日子便到頭了。

好在她上輩子都經曆過,一回生二回熟,禮儀雖繁冗,她學起來卻也遊刃有餘、駕輕就熟,讓那女史等人連連點頭,心道皇後娘娘果真慧眼如炬,選出的太子妃端莊嫻雅,行止儀態竟勝過許多入宮多年的嬪妃。

沈宜秋知道他們是張皇後信重的人,待他們也是禮遇有加,到八月大婚時,這些人與她已有了幾分親近之意。

不覺到了大婚當日。

黃昏皇太子便要來親迎,沈家眾人如臨大敵。

沈大郎夫婦尤其緊張,他們要代替沈宜秋父母的職責,一應禮儀都不能出分毫差錯,否則便是不敬天子,侮慢東宮。

可憐他們一心想將自己女兒嫁進東宮,終究替彆人做了嫁衣裳。最可氣的是那片弄巧成拙的五色梧桐葉,如今好似貼在了他的腦門上,同僚故友見了,都要笑著調侃一句:“沈郎,那梧桐葉可否借某一觀?”

沈家其他人儘管叫無情無義的沈七娘寒了心,但沈家出了太子妃,畢竟是顏麵有光的事,上至沈老夫人,下至馬夫雜役,全都與有榮焉。

沈家的男子在心中盤算著一會兒見了太子如何與他攀談,最好能出其不意、一鳴驚人,若是碰巧入了他的眼,平步青雲便指日可待;各房的主母夫人和小娘子不能在前頭觀禮,心中遺憾自不必說,婢仆們隻求瞻仰太子殿下一眼,本來偷奸耍滑的,如今爭著搶著去前頭乾活。

闔府上下群情激昂,隻有沈宜秋平靜如常,仿佛置身事外。

若她還是當年那個十五歲的少女,此時必定忐忑不安又浮想聯翩,對那隻見過一麵,連樣貌都沒看清的夫君心懷憧憬,對未來的生活抱著希冀。

可重來一遭,她隻覺得早起很困,褕翟衣和滿頭的花釵比記憶中還沉,壓得她脖子疼。

再就是想到一天到晚粒米、滴水不得進,她隻盼著能早點將這一天熬過去。

尉遲越卻也絲毫不比她輕鬆。

他一大早天未亮便起床沐浴更衣,換上沉重得袞冕服,乘著金輅車到承天門,接受群官朝拜,然後拜見皇帝,繁冗的儀式和祭禮要從日出持續到黃昏。

尉遲越上輩子不滿於張皇後越俎代庖替他選了沈氏女,對婚禮也沒什麼憧憬,隻當這是尋常的廟祭、郊祭,便是繁瑣些,跟著司禮官的指示按部就班也就是了。

可這輩子是他自己選的沈氏,又頗費了一番周折,隻想快些看到他千辛萬苦娶來的妻室。

到了這一步,便如登山時距離峰頂一步之遙,最是焦急又難熬。

他隻覺充當禮官的侍中大約是成心與他作對,故意將每個字都拖長。好不容易等老頭說出“禮畢”兩字,又嫌皇帝起身離座太慢。

眼巴巴地將皇帝盼走,尉遲越隻覺自己等了足有一年,再也不願耽擱,抄起禮燭,登上金輅車,帶著鹵簿,向沈府行去。

皇太子出宮親迎太子妃,整個長安城有如鼎沸,真個是萬人空巷,士庶爭睹,儘管有金吾靜路,卻止不住長安百姓的高昂興致。

尉遲越肅容端坐在金輅車上,端的是威儀赫赫。

沈宜秋在院中,聽得鼓吹與車馬聲漸近,知道是親迎的隊伍快到了。

她便站起身,由著宮人替她將重重疊疊的褕翟衣穿好,領著婢子,緩緩出了院子。

司禮官在前方引路,傅姆時不時示意指引,師姆和保姆一左一右護持著她,一行人浩浩蕩蕩向前院走去。

與此同時,尉遲越的金輅車終於停在沈府大門外。

尉遲越下了車,心裡早已不耐煩至極,卻不得不按照禮製與沈大郎答拜再三。

偏偏沈大郎想在太子殿下表現一二,在禮數之外就自行發揮,加了許多無謂的浮詞,果然一番苦心沒白費,叫尉遲越在心裡牢牢記上了一筆。

幸好沈大郎也不敢造次,略作發揮,展現了一下自己斐然的文采便見好就收。

尉遲越迫不及待地從掌畜者手中接過一對大雁。

皇太子大婚用的大雁,自是膘肥體壯,悍勇不凡,雖然被五花大綁,仍舊不肯坐以待斃,就在尉遲越伸手去抓的當兒,其中一隻突然爆起,撲騰著翅膀,照著尉遲越的手背就是狠狠一下。

尉遲越隻覺手背像被錘子砸了一下,輕嘶一聲縮回手,低頭一看,隻見已被啄出了血。

皇太子大婚見血,這怎麼看都不像是吉兆。

掌畜人嚇得幾乎魂飛魄散,匍匐在地上,抖得篩糠似的。

尉遲越瞪了那膽敢造次的肥雁一眼,然而他遇上的這隻卻是隻不畏強權的雁中豪傑,衝他大叫一聲:“嘎!”

尉遲越無法,心說難道我還和一隻鳥計較?便問那掌畜人:“這隻是公雁是母雁?”

掌畜人不知太子殿下問這個是何用意,抖抖索索地答是母的。

尉遲越點點頭道:“那便不打緊。”

掌畜人也不知道這是哪門子的不打緊,隻稀裡糊塗地知道,腦袋是不用搬家了。

尉遲越從懷裡抽出條帕子,叫身邊黃門替他草草包紮了一下,然後若無其事地提起兩隻大雁。

在場眾人無不欽佩太子殿下的翩翩風度和雅量。

尉遲越同情地看了一眼公雁,娶了那樣一隻悍婦,想來也是雁生多艱。

他提著對雁,跟著禮官,領著隨從,昂首闊步地繞過屏門,穿過過廳,來到沈家正院,一眼便看見頭戴花釵、身穿褕翟衣的沈氏,在一眾宮中女官、傅姆和婢女的簇擁下,款步從東房走出來。

待她站定,尉遲越打眼一瞧,不由皺了皺眉頭,沈氏今日塗了厚厚的脂粉,她本就麵如敷粉,唇似塗朱,眉不描而黛,如新柳遠岫。

偏生一張清水出芙蓉的臉,叫人塗得五彩斑斕,兩條柳眉被塗得又粗又濃,活像兩條臥蠶,臉上不知敷了幾斤胡粉,偏偏雙頰畫了兩坨赤紅,額頭又塗了黃粉,再是天生麗質,也經不住這般糟蹋。

尉遲越此時的心情,就像是曆經重關尋來一塊美玉,卻發現美玉上叫人用朱漆塗了隻王八。

他腹誹沈宜秋妝容的時候,沈宜秋也在冷眼打量他。

尉遲越身著袞衣,頭戴冕冠,他素來人五人六,此時人靠衣裝,更是十分像樣,說一句人中龍鳳真不為過。

沈宜秋暗暗歎息,饒是她也不得不承認,尉遲越這副皮囊真是無可挑剔,換了任何一個豆蔻之年的少女,恐怕都難免動一動心。

可惜他們做過一世夫妻,對著這張臉生不出半點憧憬和幻想。

見他蹙眉,沈宜秋心道果然,這一世不知張皇後做了什麼,他似乎更加嫌惡自己。

她記得上輩子尉遲越來親迎時,雖然臉上也沒什麼喜色,但至少沒有這樣不加掩飾地露出厭棄之色。

沈宜秋暗自慶幸,如此甚好,本來她以為要讓尉遲越徹底厭惡她,還得費上一番功夫,哪知道開局便如此順利,她不由對未來的日子生出了一點向往之情。

尉遲越對自己的嬪妃向來寬容,不會在吃穿用度上苛待不受寵的嬪妃,也不會動輒將人打入冷宮——東宮也有僻靜的宮院,但是因為久不住人,年久失修,尉遲越壓根不舍得費這個錢去修繕。

便是妃嬪犯了錯,隻要不是大是大非的事,多半就是罰俸和禁足。

惹得他不快了,他不想見到你,不再來你的宮裡,那便等同於打入冷宮了。

彆人唯恐不得君王寵眷,沈宜秋卻是求之不得。

宮中有美酒佳肴,有瓊樓玉宇,有林泉草木,有香草名花,喜歡讀書的,藏書樓中汗牛充棟,一輩子也看不完,要說這樣的日子難捱,恐怕神仙的日子也不過如此了。

後宮女子的不幸,多來自於求不得,無論是名位還是君王的寵幸,一旦有所求,心中便有掛礙,一喜一悲都被彆人牽動著,再沒有自在可言。

沈宜秋走了十二年的彎路,直到一頭撞在尉遲越的棺材上,才明白這個道理。

好在這輩子才剛開始。

思及此,她嘴角浮起淺淺的笑意,滿懷希望地上了厭翟車。

尉遲越看在眼裡,心中微感得意,沈氏嫁給自己果然還是歡喜的吧。

他看了自己袞衣上的紋章,料想今日自己這端重英偉的風姿,定然已深深鐫刻在了沈氏的心裡。

兩人各自乘了輅往東宮行去,沈氏族人在後麵跟從相送。

一行人浩浩蕩蕩穿過廣衢,一路行至東宮,天色已經黑透了。

東宮中燈火通明,沿途張燈結彩,紗幔飄浮,燈台錯落,千枝萬盞,如火樹銀花,將崔巍宮殿照得煌煌赫赫。

從沈家帶來的仆從婢女們哪裡見過這種陣仗,素娥等人仿佛走進了天宮一般,恨不得生出八對眼睛,卻又不敢四處張望。

沈宜秋卻早已見過此情此景。

尉遲越和沈宜秋先後下了輅車,進入內殿行同牢禮。

沈宜秋從早餓到晚,早已饑腸轆轆,便是同牢的飯食十分難吃,她也忍不住吃了個飽——上輩子她自然沒有這個膽子,隻淺淺嘗了一小口,餓了一天一夜。

司禮官主持了兩代好幾位皇子、公主的婚禮,還從未見過新嫁娘行同牢禮時吃這麼多的,不禁暗暗咋舌。

尉遲越已然不記得上輩子的情形,心說她定是心中歡喜,這才胃口大開。

至於為何歡喜,這還用問麼!

兩人各懷心思,一起飲了合巹酒,禮就算成了。

太子去前院宴客,沈宜秋則被傅姆、宮人們簇擁著入了內殿。

殿中早已設下禦帳,一應陳設與沈宜秋記憶中一般無二。尉遲越吃穿用度上都不算講究,東宮遠不如蓬萊宮侈麗,不過也是雕梁畫棟,金碧輝煌。

沈宜秋掃了眼殿中列隊跪迎的宮人,其中大多都是上輩子侍奉過她的人,有的忠誠,有的卻暗藏了彆的心思,這些不急於一時,一個一個清理乾淨便是。

此時她累了一天,隻想趕緊沐浴更衣,躺在床上睡個天昏地暗。

這麼想著,她便叫素娥、湘娥和一眾宮人伺候她沐浴更衣。

去殿後浴池中洗去了一身疲憊,散了發髻,換上寢衣,沈宜秋便叫宮人們退至屏風外,隻留了素娥和湘娥在旁伺候,掀開床帳,鑽進被子裡,閉上眼睛,竟是要睡覺。

宮人們大吃一驚,麵麵相覷,這大婚之夜,豈有不等太子,自己先睡的道理。

素娥和湘娥也是欲言又止,未出閣時也就罷了,怎麼嫁給太子了還這樣。

正待要勸,屏風外傳來一道嬌柔的聲音:“娘娘,奴婢鬥膽,這……太子殿下尚在前院宴客……娘娘就此安寢,似乎於禮不合……”

沈宜秋睜開眼睛:“進來說話。”

那宮人起身繞過屏風,垂手立在沈宜秋床前。

沈宜秋看了她一眼:“你叫什麼名字?”

那宮人行了一禮道:“回稟娘娘,奴婢賤名眉嫵。”

沈宜秋點點頭:“眉嫵,你明日一早領了俸錢出宮吧。”

那宮人一聽大駭,撲通一聲跪下,帶著哭腔道:“奴婢知罪,還請娘娘念在奴婢初犯,饒奴婢一回,奴婢伺候太子殿下多年,賢妃娘娘……”

沈宜秋涼涼道:“你知道我是誰麼?”

眉嫵心驚膽戰:“奴婢知罪,謝娘娘責罰。”

她知道太子妃這是殺雞儆猴拿她立威,再無轉圜的餘地。她是郭賢妃放在太子身邊的,雖然沒有明說,但她姿容出眾,所有人都默認,太子大婚後便會將她收為媵妾。

她料想太子妃年紀小,又是個新婦,必定多有顧忌,便想著給她一個下馬威,誰知這女子好生厲害,一來便拿太子身邊的舊人祭旗。

眉嫵無法,隻好噙著淚退了出去。

沈宜秋掃了眼屏風外跪著的眾宮人,淡聲道:“我這裡沒什麼彆的規矩,隻有兩條,一,不可背主;二,不得打擾我睡覺。”

說完她翻了個身,將被子一卷,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閉上了眼睛。

上輩子她忐忑不安地等著尉遲越,又困又倦,卻不敢合一合眼,強打精神撐到三更天,卻等來一個傳話的宮人,道太子殿下飲了酒,已在外院歇下了。

沈宜秋擁緊綿軟的衾被,重來一次,她是不會這麼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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