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十八牒小列女屏風並無落款署名, 但沈宜秋又怎會認不出自己外祖的手筆來。
時人畫人物多用“春蠶吐絲”法,線條如發絲般勻細, 且仕女體態豐腴,麵短而豔。
而眼前這些仕女用的卻是蘭葉描兼蚯蚓描,線條富於變化,且這些仕女纖瘦飄逸,骨清神雋, 頗有六朝遺意, 是典型的“邵家樣”。
外祖父在宮中圖畫院貢職時間不長,但其畫作深得先帝喜愛,大部分畫作都隨先帝葬入皇陵, 宮中剩下的並不多,這樣的整套屏風畫實屬難得。
更重要的是,其中的衛姬和齊薑兩幅的運筆方向和筆勢,與其餘各幅皆有微小的差彆,旁人或許注意不到,但沈宜秋自己是左利手, 自然看得出來, 作畫者也是左利手。
沈宜秋知道外祖父晚年身體不好, 任務繁重時, 母親便會替筆。
母親喜歡畫畫, 出閣時的妝奩便是她從小到大的畫作。
後來去了靈州,她又畫了許多,朔方的山川、草木、牛羊、馬匹、街市……
她最喜歡畫的是桃林, 靈州有赫連勃勃所置的果園,有桃李千株,每當盛放之時,他們一家人便會去林中遊玩。
後來她病骨支離,不能再出門,隻能憑著記憶,將那雲蒸霞蔚的盛景重現於筆端。
沈宜秋回長安前,老管事將她母親的畫作收拾作幾大箱,一起運往長安。
那幾口大木箱裡裝著的,不僅是母親的手跡,也是她最珍貴的記憶。
可回到沈家後,祖母便即將靈州跟來的管事、奴仆、乳母全都趕出了府,那些畫作沈宜秋也再沒有見過。
後來她問起,祖母隻說靈州至長安千裡,路途遙遠,那些東西在途中佚失了。
沈宜秋第一次被祖母鎖入西園,便是因她哭著鬨著索要母親的畫。
後來她再要看一眼母親的手跡,隻能去大慈恩寺看母親所繪的經變畫。
然而二十年中,那些畫早已褪色斑駁,又由彆的畫師添改上色,早就麵目全非了。
不想時隔多年,竟然能在這裡看見母親的畫作。
沈宜秋怔怔地站了半晌,眼前逐漸模糊起來。
一旁的湘娥見了,不由暗自著急,她知道自家小娘子近來對女戒、女四書和列女傳之類深惡痛絕,但這畢竟是太子送的生辰禮,再怎麼不喜歡,也不至於委屈得哭出來啊,這叫太子知道了怎麼想?
她悄悄向素娥使眼色,可素娥卻在發懵,她還沒明白過來,太子殿下的賀禮不是月將軍麼?怎麼換成了屏風?
沈宜秋回過神來,忍住淚意,對來遇喜道:“有勞中官回稟殿下,多謝殿下厚意,妾感激不儘,稍後親去拜謝。”
來遇喜見她這模樣,哪有不明白的,暗暗欣慰,這份禮總算是送到了太子妃的心坎上,不枉殿下熬得兩眼通紅,在藏庫和崇文館中翻找了一整夜。
他微微一笑,行個禮道:“這是殿下親自挑選的,隻望娘子喜歡。”
沈宜秋溫柔地看了一眼母親的手跡,淚眼盈盈道:“我很喜歡。”
來遇喜急著回去將這好消息告訴自家殿下,便即領著小黃門退出了承恩殿。
他們一走,沈宜秋立即屏退了宮人。
四下裡隻剩下她和素娥、湘娥兩人,她再也忍不住,眼淚立即落了下來。
兩個婢女叫她唬了一跳,素娥道:“小娘子怎麼了?”
沈宜秋眼淚不住往外流,聲音哽咽,卻滿是欣喜:“素娥,這是外翁和阿娘的畫啊……”
素娥“啊”地驚呼出聲來,隨即也跟著哭起來,邊哭邊道:“娘子莫哭,今日是娘子生辰,不能哭的……”
沈宜秋哭了一會兒,心緒慢慢平複
湘娥去打了涼水來,絞了帕子替她敷眼睛:“一會兒賀壽的客人該到了,可不能叫他們看出來。”
沈宜秋點點頭:“我方才是太歡喜了,一時難以自抑。”
湘娥又看了素娥一眼,又好氣又好笑:“你倒好,不說開解娘子,自己也哭上了。”
素娥一邊抽噎一邊道:“要換作是你,沒準哭得更厲害……”
她抹抹眼淚,又是心酸又是欣慰:“殿下待咱們娘子真好。”
邊說邊覷瞧沈宜秋的臉色,這承恩殿上上下下,隻有她一個人知道月將軍的事,她不明白太子為何改送屏風,但單看這屏風,也知道他花了心思。
沈宜秋默然良久,隻是輕輕歎了一口氣,什麼也沒說。
她在殿中靜靜坐了片刻,待眼上和鼻尖的紅暈褪去些,叫湘娥替她用粉遮了遮,這才傳其他宮人內侍進來。
她叫黃門將床前自己畫的山水屏風搬入庫中,把外祖父和母親的畫屏移到床前,細細端詳了許久,這才戀戀不舍地站起身,叫宮人伺候自己換上鈿釵襢衣,往前殿去了。
不一會兒,賀壽的客人陸陸續續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