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二郎聞言一愣,狠話卡在喉嚨裡, 化作一聲哽咽, 半晌才往地上啐了一口, 用慶州土話道:“少耍花槍騙你耶耶,要殺就殺!”
尉遲越聽不懂慶州話, 但看他神情也能猜個**不離十, 受了冒犯也不以為忤,淡淡道:“你不想替女兒報仇便罷了。”
尉遲淵道:“牛兄,若是我阿兄要殺你, 你這時還有命麼?我們騙你圖什麼?”
牛二郎覷著眼,濃眉緊緊皺起,狐疑地來回打量眼前的三個人,終於還是道:“你們真的……”
尉遲越點點頭:“所以你要把女兒被害的事原原本本告訴我們。”
牛二郎便將他小女兒如何被曹刺史搶進府中, 如何被殘害至死的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他的官話說得不太利索, 夾雜著一些慶州土話, 但三人勉強能聽懂。
三個月前,他小女兒去寺廟裡拜佛, 偏巧遇上曹刺史,叫他一眼看上。
第二日便有曹家人逼上門來, 道要她進府“享福”, 牛家是佃農,家中一貧如洗,便是不願意, 哪裡拗得過刺史府?牛二郎與老妻隻能淚汪汪地望著女兒被一輛犢車拉走。
牛二郎用袖子抹抹淚花:“曹家給了一兩銀十匹絹,我說我們哪能用賣女兒錢?吃進肚裡爛腸,穿在身上長瘡,就給三娘帶進門去,算她嫁妝了……早知道,早知道……全怪她阿耶沒本事,隻盼她下世投個好人家,彆再受這份苦……”
他抹了把臉,接著道:“自打三娘進了曹家,我總盼著能見她一麵,問問她過得怎麼樣,過了個把月,我忍不住問到曹府門上,說想看一眼女兒,我不吭聲,就遠遠看一眼,看她全須全尾的就好……可曹家下人不讓我見,哄我走,隻道三娘好得很,吃香喝辣,快活著呢。
“他們越是這麼說,我和她阿娘越是放心不下,正好冬天地裡沒活,她阿娘織布,我就悄悄在曹府外頭候著,接連等了十日,總算等到曹家一個婢子出門給曹小娘子買繡線,那婢子和我們家沾點親,我見是她,趕緊偷偷跟上去,一直跟到市坊裡,這才叫住她。
“她見了我慌慌張張的,我看出不對,就有點急了,一直纏著她問,她沒辦法,隻告訴我三娘惹惱了曹刺史,叫他們關起來了,她也好幾日沒見著。
“我一聽,急得團團轉,我得去救我三娘呐,可曹府進不去,我急得隻能在曹家後門外轉悠,一直轉到後半夜,就看見幾個下人鬼鬼祟祟抬了什麼出來。
“四下裡黑洞洞的,其實什麼也看不清,可我一見那東西,腦袋裡好像炸了雷,耳朵裡轟轟的直響。
“我搶上去問他們那是什麼,有個下人認得我,見了我著慌,腳下一絆,手一鬆,我三娘……三娘就從草席裡滑了出來……”
他說不下去,坐在地上大聲嚎啕起來,一個滿麵虯髯的七尺壯漢,嘴唇高高腫起,眼淚鼻涕糊了滿臉,這情形簡直有些滑稽,可是沒人笑得出來。
沈宜秋站起身,走過去遞了一條巾帕給他。
牛二郎道了謝,接過雪白的絹羅帕子,不舍得拿來擦臉,捏在手裡,想著回去給三娘,驀地意識到女兒已經不在了,從喉間發出一聲沉沉的悲鳴。
三個人都默契地不出聲,由著他放聲痛哭。
待他終於收了淚,尉遲越方才道:“你放心,令媛的血債孤一定會替你討回來。”
牛二郎爬起來,跪倒在地,連連叩首,額頭在磚石地麵上磕得砰砰作響。
尉遲越道:“不必如此。不過你打傷曹府下人,需依律受罰。”
牛二郎道:“隻要能替三娘討回公道,莫說受罰,就是要我這條命又值當什麼!”
就在這時,沈宜秋忽然道:“敢問令媛之前,可有曹刺史殘殺其他妾室的傳聞?”
牛二郎皺著眉搖搖頭:“要是早聽說這種事,我寧願連夜帶著三娘躲到山裡去,哪裡還會推她進火坑?”
沈宜秋道:“那可有其他妾室莫名其妙不知所蹤的?”
牛二郎想了想,搖搖頭:“那曹狗二十幾個小妾外室都活得好好的,隻有我的……我的三娘……”說著又哽咽起來。
尉遲越明白過來她為何有此一問,曹家小娘子被剜眼斷指,他們理所當然地以為曹彬有虐殺女子的癖好,不曾想到這些毒辣手段未必是為了虐殺取樂,也可能是逼供。
回過頭來一想,若是曹彬有此人神共憤的癖好,怎麼可能一點風聲都不透出來,他們卻是想當然了。
他心中微訝,不由佩服沈宜秋的敏銳。
尉遲淵也頗感意外,側頭看看沈宜秋,仿佛今日才認識這個阿嫂。
沈宜秋知道他們都已察覺,便即住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