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反複問了幾遍, 這才確定太子確實沒有娶何九娘的意思。
眾臣也感詫異,不是都說太子與這位表妹兩小無猜、感情甚篤麼?即便不是那麼情投意合, 納入東宮為妃也不吃虧吧?
不過他們也隻敢在心裡揣摩一下,不敢對他的私事置喙。這位太子可不是先帝那位廢太子,手中沒什麼實權,性子又軟, 由著人拿捏。
太子不願納側室,皇帝也不再勉強, 笑道;“小兒女之事, 且由著你們去吧。”
尉遲越蹙了蹙眉頭,皇帝這麼說,倒似他們因何緣故鬨彆扭似的。
他不明白自己心意時也罷了,如今既已明了, 便不願再與何婉蕙有牽扯——既傷小丸的心,也傷表妹的閨譽。
他斟酌著道:“聖人說笑了, 何家表妹待兒子如兄長, 兒子亦將其當作自家姊妹, 若有逾禮之處,令聖人誤解, 是兒子之過。”
這就有點睜著眼睛說瞎話了, 何九娘還未退親便不時往宮裡跑, 何家也由著女兒去,明眼人都知道他們想攀附東宮這棵大樹。
不過這種事上總是對女兒家的名譽傷害更大,太子一力將責任攬下來, 也算是顧全小娘子的顏麵了。
尉遲越對表妹卻是心懷愧疚,怪隻怪他醒悟太晚,先前對著表妹態度曖昧不明,給了她希望,這才鬨出今日的事。
無論表妹出於什麼目的想嫁他,他當著一眾臣僚的麵拒婚,總是於她閨譽有損。
都怪他先前當斷不斷,如今還要令得小丸傷心。
想起太子妃,尉遲越便開始心慌意亂,對著滿案的水陸珍饈食不甘味,隻想立即回東宮去。
然而今日是皇帝親自設宴為他接風洗塵,他方才已經當堂給了父親沒臉,眼下卻是不好提前離席,隻能熬油似地忍耐著。
筵席直至亥時方散。
尉遲越飲了不少酒,從宣政殿出來,腳步已有些虛浮,仿佛踩在雲上。
一個小黃門忙扶住他:“殿下今夜宿在西內麼?”
今日還未及向皇後請安,也不曾去看望過賢妃,明日一早還要入宮,來來回回煞是無謂。
尉遲越卻斬釘截鐵道:“回東宮。“說罷登上輦車。
輦車出了宣政殿,剛走出幾步,尉遲越便瞥見道旁站著兩個宮人打扮的女子,一人提著燈,似是賢妃宮中的人,另一人則赫然是何婉蕙。
尉遲越差點以為自己醉酒眼花,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瞧,確是表妹。
他遲疑了一瞬,便命人停下輦——她不惜裝扮成宮人,大晚上的在這宣政殿門外等他,定是知道了他拒婚之事,要向他問個明白。
他們的事早晚要有個了斷,趁此機會說清楚也好。
何婉蕙見太子下輦,雙眼頓時一亮,熄滅的希望重又灼灼燃燒起來。
她款步上前,低低地喚了一聲“表兄”,語調哀傷淒婉,仿佛傾注了無窮無儘的思念,隨著那一聲輕喚,兩行淚便落了下來。
何婉蕙和沈宜秋正相反,有三分情意能顯出十分來。
不過畢竟是自小一起長大的表妹,見她難過,他還是有些歉疚。
宣政殿外人來人往,不時有宮人黃門扶著醉醺醺的臣僚走出來。
尉遲越皺了皺眉:“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你隨孤來。”
他身邊的黃門不知該跟隨還是該回避,見太子不發話讓他們留下,還是跟了上去。
尉遲越將何婉蕙帶到一處較為僻靜的宮室外,這才道:“方才宣政殿中的事,你已知道了?”
何婉蕙仰起臉,風燈一朝,滿臉都是晶瑩的淚水。
她抽噎著道:“表兄,阿蕙哪裡不夠好……表兄為何……為何厭棄阿蕙?”
尉遲越道:“孤請聖人收回成命,非是因你不好,更談不上厭棄。孤隻把你當姊妹,無意娶你為側妃。”
何婉蕙睜大雙眼,眼淚在眼眶中打轉,鼻尖微紅,臉色卻越發蒼白。
她這副梨花帶雨的模樣最是惹人憐惜,奈何尉遲越一心想著早點把話說開了,回去向他的小丸請罪,並沒有心思欣賞。
何婉蕙見他無動於衷,哭得更凶了:“表兄還說不是厭棄阿蕙……連表兄也不要阿蕙了麼……”
尉遲越耐著性子同她解釋:“孤不娶你,還是你的表兄,你有什麼難處,孤自不會坐視不理。”
何婉蕙道:“當初表兄說阿蕙有婚約在身,不該與表兄過從甚密,阿蕙當真了,去與祁公子退了親,如今表兄卻又如此說……”
尉遲越略一回想,自己似乎並未許諾過要娶何婉蕙,但剛複生時他確實有過這個念頭,倒也說不上冤枉,便歉然道:“孤不曾與你說明白,令你誤會,是孤之過。”
何婉蕙見他寧願道歉也不鬆口,越發氣苦:“阿蕙背著不義的罵名,與祁公子退親,如今祁公子痊愈,阿蕙本可與他再續前緣,可我並沒有,全長安都恥笑於我,表兄可知?”
尉遲越方才在宣政殿才得知兩家退親之事,並不知道祁十二已經痊愈,不由詫異。
祁家門第高,祁十二郎德才兼備,與何婉蕙又是自幼相識,待她一心一意,她嫁進祁家便是正妻。
祁十二不曾得重病前,也不見表妹對這樁婚事有什麼不滿,如今他痊愈,又願意再續前緣,她斷沒有拒絕的道理。
他上輩子總當何婉蕙還是年幼時那個天真爛漫的小表妹,不過重生以來,他因為沈宜秋的事多留了一個心眼,便明白人是會變的,表妹並不如他以為的那樣單純。
這個“本可以再續前緣”說得含糊其辭,是要打些折扣的。
尉遲越也不戳穿她,隻是道:“以你的家世品貌,尋一門好親事不難。你該找個真心敬你愛你的人,而不是在孤這裡蹉跎光陰,耗費精神。”
何婉蕙咬了咬下唇:“全長安都知道阿蕙為了表兄退了親事,還有誰願意娶我?表兄你有所不知,長安城中已經起了謠言,道阿蕙是克夫命,祁公子重病便是叫我妨克的,退了親便好了……莫非表兄也嫌棄阿蕙命不好,怕阿蕙妨克了表兄?”
尉遲越想起當初小丸被人說“刑克六親”,臉上不覺起了寒霜:“所謂妨克不過是村夫野老的無稽之談!”
何婉蕙噙淚道:“表兄說得輕巧,女子傳出這種名聲,往後要是夫家有什麼不諧,都要怪到阿蕙頭上……”
尉遲越道:“這樣的人家不嫁也罷,孤不信天下男子皆是這等無知蒙昧之輩,一個明事理的有識之士都找不到。”
何婉蕙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反駁,便越發起勁地哭:“可他們都不是表兄你,阿蕙心裡隻有表兄一人。”
尉遲越微微垂眸,笑著搖搖頭:“九娘,你不知何為鐘愛一個人。”
何婉蕙從未見過他這般柔情似水的眼神,不由一怔,隨即眼底掠過一抹厲色:“這麼說,表兄是找到了?是太子妃娘娘?”
尉遲越避而不答,他和小丸的情意該如珍寶一般斂藏在心底,不該輕易拿出來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