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1 / 2)

尉遲越這場病症來得毫無征兆, 兩日前他還好好的, 忽然就發起高熱來。

他一開始以為是染了風寒, 叫隨行的醫官煎了幾副風寒藥喝下,誰知非但沒有好轉, 反而越來越重,高熱持續不退,渾身直打寒顫,隔著車帷都能聽見他牙齒打顫的聲音。

來遇喜將帶來的衾被、氈毯、皮裘都蓋在他身上,他依然覺得冷,寒意往骨頭縫裡鑽, 如同冰刃,似要將他肢解。

他很快便不能起身,隻好在馬車上躺著。

隨行官員提議在驛站歇息幾日, 待天子的風寒痊愈再回京。

可尉遲越沒同意,反而命輿人快馬加鞭,倍道兼程, 立即回長安。

他隱隱覺察到這不是一般的風寒。

也不是疫症, 隨行官員和近身伺候的黃門都沒事。

更不是陰謀,身邊都是他的親信, 食物和水都是來遇喜親自經手的。

兩個字無端從他心底浮出來:天意。

他曾聽聞, 有的鳥獸在臨死前數日便有所感應,如今他親身體會到了這種難以名狀的預感。

狐死首丘,他隻想回長安,回太極宮, 回到小丸身邊。

尉遲越是叫人抬進暉章宮的。

沈宜秋見到他時,他正在昏睡,眼窩深深地陷下去,臉頰呈現不正常的緋紅。

她伸手觸了觸他的額頭,燙得幾乎不自覺地縮回手。

陶奉禦很快趕到,然而他和隨行的醫官一樣說不出個所以然,除了當成風寒醫治彆無他法。

一副湯藥灌下去,高熱一點也沒退,額頭似乎還更燙了。

當日黃昏,尉遲越醒轉過來,他的眼前一片模糊,但聞到熟悉的氣息便笑了,使勁分辨哪裡是她的臉龐,伸出手:“小丸……”

觸到一手溫熱的液體。

他的手無力地在她臉頰上劃過,又垂下來:“彆哭,沒事。”

不過說了幾個字,他便覺胸骨疼得像要裂開,急促地喘了幾口氣,這才道:“來遇喜?”

老黃門走上前來,眼眶發紅,鼻音很重:“聖人有何吩咐?”

尉遲越吃力道:“叫盧公、崔公、邵家舅父、周宣和趙王來一趟,彆走漏風聲……”

沈宜秋一下子明白過來,啞聲道:“隻是風寒,會好的。”

頓了頓道:“我已遣人去找那胡醫,他連祁十二都能治好,這樣的小病一定手到擒來,你再等等,會好的,隻要找到那胡醫……”

尉遲越很少聽到她這般語無倫次,心頭緊緊一揪。他不忍心告訴她,彆說他根本撐不到那時,就算立即將那胡醫找來,他也不會醫治他。

他隻是微笑頷首:“我知道。請盧公他們來,隻是以防萬一。”

幾人得到消息,很快趕到了太極宮。

尉遲淵跌跌撞撞地走到床邊,跪下來握住兄長的手,低低喚了一聲“阿兄”,滾燙的手心嚇了他一跳。

尉遲越握了握幼弟的手:“五郎,從今往後,聽你阿嫂的話,看顧好阿娘,莫要再淘氣了……”

尉遲淵道:“五郎知道,五郎以後聽阿兄阿嫂的話,絕不再胡鬨了。”

尉遲越抬手,想如小時候那樣摸他的頭,卻摸了個空,無力地垂下:“乖。”

尉遲淵忍住淚,不敢在兄長麵前哭出來,然而他不知道,尉遲越根本看不清他。

尉遲越又道:“盧公來了麼?”

盧思茂走到床前跪下,聲音微顫:“仆在,聖人有何吩咐?”

尉遲越道:“朕要立遺詔。”

沈宜秋再也忍不住,背過身捂住臉,費儘全力才將哽咽鎖在喉間。

尉遲越接著道:“朕死後,傳位給太子,新帝加冠前,由沈太後聽政,諸位都是大燕的股肱之臣,請諸位竭力輔佐太後,如事朕一般……”

幾位臣僚麵麵相覷,盧思茂道:“太子還未降世,國賴長君,且若是醫官推斷有誤,皇後娘娘腹中的是公主……”

尉遲越搖搖頭道:“不會錯的。”

又轉向尉遲淵:“五郎……”

尉遲淵不等他說完便道:“謹遵聖人之命,五郎願儘心竭力輔佐阿嫂與侄兒。”

尉遲越道:“有勞盧公擬詔。”

盧思茂無法,四皇子不堪大任,五皇子雖聰明過人,但性子跳脫,並非合適的君主人選,其餘親王年歲尚幼,若是將哪個扶上了帝位,沈皇後果真誕下皇子,這又該怎麼算?

他隻能依著尉遲越的吩咐將遺詔擬好。

尉遲越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許是了卻了最重要的一樁心事,接下去的三日,他的身子每況愈下。

陶奉禦和一眾醫官寸步不離地守在天子榻邊,將藥方添減了幾次,始終沒有半點效驗。

麵對皇後期盼的眼神,憔悴的臉龐,老醫官隻能慚愧地搖頭,如實告訴她:“天子的脈象一日比一日虛弱,老仆從醫多年,從未遇見過這樣古怪的病症,藥石全無作用,隻望聖人吉人天相……若是高熱再持續一日夜,恐怕……”

沈宜秋緊咬著牙關,良久才點點頭:“我知道了。”

她木然地掃了一眼醫官們,對陶奉禦道:“諸位去歇息一宿吧,不眠不休好幾日了。”

陶奉禦知道皇後是想和皇帝獨處,他們在這裡也是束手無策,便即告退離開。

尉遲淵也跟著醫官們一起退了出去,他雖舍不得兄長,但兄嫂兩人一定有話要單獨說。

待他們離開,沈宜秋屏退了宮人,彎腰將絹帕在涼水中浸濕,輕輕擦拭尉遲越的額頭和手心——藥石沒有丁點作用,她隻能晝夜不停地反複用涼帕子替他擦拭。

尉遲越醒轉過來,發現額上一片濕涼,他知道沈宜秋又在照顧他。

他抬起手,將她冰涼的手攥在手心裡,轉過看著她道:“小丸,你去睡會兒。”他的聲音很澀,仿佛用烈火燒過。

沈宜秋道:“你睡的時候我也在睡,片刻前才醒。”

尉遲越不信,她的聲音裡分明透著疲憊。

沈宜秋抽出手,撫了撫小腹:“彆擔心,我知道輕重。”

說罷她揭下尉遲越額頭的帕子,不過片刻時間,帕子已經熱得有些燙手了。

她將帕子投入涼水中,重新絞乾,再貼到尉遲越的額上,又端了溫水來喂他,然後道:“你再睡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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