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1 / 2)

此文是我開, 要想從此過,前章補起來。  他依稀記得去歲秋日, 祖父還與他們一起登終南山, 甚至嘲笑他們這些兒孫小小年紀卻四體不勤。

才不到一年時間,祖父已不是那個趿著謝公屐、健步如飛的矍鑠老人了。

老邁好像總在一朝一夕之間。

寧老尚書抬了一半眼皮看孫兒, 隻見他額上起了層薄汗,便如白玉蒙了層水霧, 越發顯得清俊出塵。

他暗暗歎了一口氣, 還是硬硬心腸道:“知道阿翁為何叫你來麼?”

寧彥昭點點頭:“孫兒知道。”

不知從哪一日起, 長安城街巷、裡坊中的小兒突然都唱起一首不知哪兒來的童謠。

沉水香, 雕鳳凰, 漆金畫,玉匱藏。

寧老尚書道:“明白那童謠的意思麼?”

沉通沈, 漆同七,玉音似越, 旁人或許一時不能參透,他與沈七娘結親,怎麼會不明白?

“東宮屬意沈家七娘子。”他淡淡地答道。

那首童謠第一次傳到寧彥昭的耳朵裡, 他就知道早晚會有這樣一場談話。

不過他心中尚存一分僥幸, 自欺欺人地逃避了幾日,最終還是避無可避了。

寧老尚書又道:“你明白就好。”

恰在這時,茶湯沸了,咕嘟咕嘟翻著魚眼般的水泡。

寧老尚書打住話頭,將爐火熄滅。

寧十一正要去拿碗, 寧老尚書搶在他前頭,舀了碗茶湯推到孫子麵前:“來,嘗嘗祖父煮茶的手藝。”

寧十一郎端起碗抿了一口,清苦微澀的滋味在口中漫延開來,韻味悠長,令人齒頰留芬,他如實道:“阿翁技藝出神入化,可與竟陵子比肩。”

寧老尚書笑著搖頭:“一杯茶煮了三十年,能不出神入化麼?”

複又歎道:“祖父這一生,總角聞道,白首無成,到了這個年紀,也隻有樂天知命了。可十一郎啊……”

寧十一心中一動,“總角聞道,白首無成”,八個字道儘了他們寧家人的不甘。

他咬了咬下唇,放下茶碗,深深拜下:“孫兒知曉,謹遵阿翁教誨。”

寧老尚書站起身,按了按孫子的肩頭:“我知你不甘心,但人生在世,總要有取舍。你有抱負,有才乾,早晚能一展宏圖。你自小聰敏靈慧,阿翁相信你,不會為了一時兒女情長拋卻前程。”

寧十一感到肩頭如有千鈞重擔,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這是家人的殷切期望,亦是他自己的滿腔抱負。

一時間,祖孫倆都不說話,隻有簷頭積雨一滴滴打落在階前廊下。

寧彥昭不禁想起那日在聖壽寺後山的桃林中,少女眼眸如水,雙頰微紅,遞過一方繡著菖蒲花的絹帕。

那一日的空山流水,灼灼桃花,如今想來美得如夢似幻,果然也都成了夢幻泡影。

他心中微微悵然,仿佛一幅畫卷剛剛展開些許,驚鴻一瞥便叫人目眩神迷,正欲展開細瞧,那畫卷已不在手。

良久,他定了定神,深深拜下:“十一郎多謝阿翁提點。”

寧老尚書眼中流露嘉許之意:“阿翁不日便要上書乞骸骨,屆時與聖人求一求,讓你入崇賢館。”

本朝慣例,王公及三品朝臣子孫可入崇賢館,然而崇賢館一共隻得二三十個名額,粥少僧多,像寧老尚書這樣有官無職、並無權柄的大員,也隻有長子嫡孫方有這待遇。

寧老尚書這是想趁著致仕給兒孫換一個前程,但寧家孫輩不少,這前程著落在誰身上,全在祖父一念之間。

寧彥昭眼中閃過一絲希冀,仿佛一道光,將他年輕的臉龐點亮了。

本朝進士科不糊名,禮部侍郎身為考官,手中權力極大,而當朝禮部侍郎偏與他祖父有齟齬。

這些年因他刻意的彈壓,寧家子孫空有一身才學而不能嶄露頭角。

若是可以入崇賢館,館中學士便是其師長,有這些天子近臣的舉薦,禮部侍郎便不能再假公濟私,一舉及第指日可待。

寧十一的目光堅定起來,再拜叩謝:“孫兒定當懸梁刺骨、囊螢雪案,不負阿翁栽培。”

***

沉香鳳凰之謠迅速傳遍整個長安城,幾乎是街知巷聞。

奈何沈宜秋鎮日在院子裡懶懶躺著,婢女們都隨了主人,也是萬事不關心的性子,故而那首童謠傳入沈宜秋耳中時,已經是兩三日之後了。

彼時她正無精打采地歪在榻上,湘娥和素娥,一個給她打扇,一個剝了冰鎮的葡萄往她嘴裡喂。

沈宜秋打小容易苦夏,每年到了這個時節便吃睡不香,這幾日也是,一見飯食葷腥便膩味,隻用些清淡的蔬食、篜菓子和鮮果。

不出幾日,前陣子養出的肉便又消了下去,下頜尖下來,便顯得有些楚楚。

湘娥一邊剝葡萄一邊道:“早知小娘子一下子瘦下來,前些時日裁衣裳,便裁得小一些了。”

素娥道:“罷了,小娘子來年就出門子了,到時候這些衣裳便不合式了。橫豎就穿這一夏,到時候都要丟在這裡。”

湘娥遺憾道:“都是上好的紗穀和花紗羅,倒不如一起帶過去,日後有了小小郎君和小小娘子,改幾身小衣裳,又輕軟又舒服。”

“八字還沒一撇呢,你倒想得遠。”深宜秋笑道。

湘娥認真道:“哪裡遠了,六月初下定,最晚歲末也該成禮了,到明年秋天就該有小小郎君小娘子了。”

沈宜秋還來不及說什麼,素娥也來了興致,掰著手指道:“第一個最好是小小郎君,第二個是小小娘子,第三個……”

沈宜秋哭笑不得,不過聽他們七嘴八舌聒噪著,心中不免也生出幾分憧憬來。

上輩子她最大的遺憾便是沒能誕下自己的孩子,若是有個孩子,她定要親手替他縫許多小衫子、小袍子、小皮靴、小足衣、小帽子……

還有冬天的小狐裘,要用最細最軟的白狐腋……

她想著想著,不免出了神,素娥看在眼裡,對湘娥使了個眼色:“小娘子定是在數小小郎君和小小娘子,到時候從高到矮,從大到小那麼一溜兒跟在身後,個個都像咱們小娘子一樣好看,嘖……小娘子多吃幾顆葡萄,多福多子。”

沈宜秋紅了臉,翻身坐起,抽過她手中團扇,倒提著,用斑竹扇柄敲她的腦門:“越發沒規矩了!將我編了一半的長命縷取來。”

湘娥忙道:“小娘子身子不舒坦,何苦做那些費神的東西,讓奴婢們代勞便是。”

素娥掩嘴撲哧一笑:“旁的你能代勞,有一條卻是萬萬代勞不得,你道是哪一條?”

湘娥也笑,眨眨眼:“奴婢知道是哪一條。”

沈宜秋懶得與他們說話,兀自拿過編了一半的五色絲,她每年端午都會編些長命縷送去舅舅家,如今又多了一條……

她將各色絲線湊在一起比,心裡構想著圖案,心中溢出一點淺淺淡淡的柔情。

漸漸的,婢子們的調笑聲遠了,不覺又下起雨來,簷雨滴落在石階上,讓她想起長夜深宮中的更漏,不覺把她的思緒帶到了不知哪裡。

她不覺又犯起困來,手腕發沉,不知不覺垂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