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蘊雙眼發燙,仿佛有火在燒。
她看不到自己氣到猙獰的樣子。
隻看到裴獗起身,開了半扇窗戶,讓涼風透過窗牖吹拂進來,
帶著田野裡的蛙聲,瞬間將馮蘊叫醒。
這不是台城那個暗無天日的冷宮,是安渡的田莊。
她麵前的人,不是蕭呈,是裴獗,同樣無情無義的裴獗。
馮蘊笑得眼睛都濕潤了,喉頭裡仿佛帶著嗚咽。
“將軍今日來,就為告訴我這個?”
裴獗沒有說話,回頭看她片刻,走到她的身側坐下來,掌心扶住她的肩膀,慢慢地往下,安撫般輕輕地將人摟在胸前。
“可要沐浴?”
馮蘊眼睫扇動幾下,不解地看他。
裴獗道:“衣裳濕透了。”
馮蘊這才發現一身冷汗,好像從幽冥地府裡走了一遭回來似的,身子虛脫般無力。
她搖搖頭,靠上裴獗的肩膀。
裴獗身上很硬,哪裡都硬,但很安全。
她放任自己在這一刻軟弱,在裴獗的麵前。
“讓將軍看笑話了。”
裴獗低頭看著她,黑眸裡流光泛動,神色難以捉摸。
“竟陵王府沒有大肆操辦婚儀。”
馮蘊嗬一聲,輕笑。
不用裴獗來說,馮蘊都能夠猜到蕭呈會說些什麼。
兩國開戰,生靈塗炭,這時娶妻不宜鋪張,當一切從簡。
“他就是個偽君子。”馮蘊道:“將軍該想的是,蕭呈為何要在這個節骨眼上娶妻?”
裴獗瞧著她盈滿香汗的額頭,“為何?”
馮蘊道:“蕭呈不娶馮家的女兒,馮敬堯便不會在朝堂上為他周旋。沒有重臣擁戴,他即便手握五十萬重兵逼得蕭玨退位,那也隻是一個弑兄奪位的亂臣賊子。得位不正,受萬世唾棄,這不是他要的……”
南齊公子,獨絕三郎。
豐姿清貴,湛然若神。
這才是齊人眼裡的蕭三郎。
馮蘊冷絲絲地笑,眼裡仿佛要鑽出兩條毒蛇來。
裴獗嗯一聲,“位也要,名也要。”
馮蘊目光迷離,盯住他的臉,“他不如將軍。”
裴獗半闔的眼裡有一絲暗芒在湧動,“哪裡不如?”
馮蘊心裡一窒。
他希望她說哪裡不如?
“將軍不是好人,但將軍不圖‘好人’的虛名。背負一身罵名,也不甚在意。這樣胸懷,他比不了。”
裴獗沒有回應,卷了卷她煙紫色的寢衣,將滑落的衣帶往裡撥了撥,係緊。
他平靜得像一個聆聽者,像對待一個不懂事的小姑娘。
馮蘊心態早就老了,死了,不是小姑娘了,可她很受用。
至少對此刻的馮蘊來說,無聲的安撫,順平了她的情緒,那一段和蕭呈之間早就死掉被焚燒殆儘的恩怨情仇,慢慢被夜風吹散,漸漸平息。
她就那樣靠在裴獗的肩膀上,許久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身上的汗好像都被風吹乾了,她才起身,對著裴獗躬身行禮。
沒有道謝,沒發一聲,隻有一個笑容。
裴獗默不作聲地將身上衣物整理了一下,傾身去倒茶,自顧自飲,不提她的失態,也不提這片刻的溫存。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
裴獗打破了寂靜。
“蕭呈在南岸屯集重兵,你如何看?”
在馮蘊的那封信裡,說“蕭呈會起兵造反”,不會渡河攻城。
而眼前發生的事。與她的“預言”全然不同。
馮蘊笑了笑,“障眼法而已。”
裴獗茶盞落下,深邃的黑眸打量著她。
“為何認定蕭呈一定會造反?”
沒有哪個造反的人,會把造反掛在嘴上。
相反,他們行事會萬分隱蔽。
馮蘊一個後宅女郎,如何得知蕭呈的動向?
所以,裴獗一直防著她,就是對她有所懷疑吧?
如果她和馮敬廷、蕭呈早就串通好這一切,那就是一出以獻女為名義的美人計。裴獗如果聽信她的話,那五十萬大軍就是擺開的一個大甕,隻等著水性不好的北雍軍往裡鑽了……
從裴獗的角度,馮蘊也覺得自己值得懷疑——
當然,裴獗也確實在懷疑她。
這點毋庸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