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為彆的,眼下再叫他和子環將此事和盤托出,他早已開不了口了。
若是子環知道了,會是什麼反應?
以賀顧心性,倒未必會怨他、憎他,可畢竟因著這樁婚事,賀顧如此人品才學,卻前程儘失,若真的知曉他根本不是那個他魂牽夢縈的“瑜兒姐姐”……
這輩子,都不會再和他有今日這般親厚模樣了吧……
他知道他這心思自私且陰暗。
可裴昭珩卻仍然……
說不出口。
更舍不得。
蘭疏備好文墨,笑道:“已收拾好了,前些日子惠州府進貢了一批上好的羊毫,娘娘知道殿下總習字,特意吩咐奴婢帶了幾支回來,正好今日,殿下和駙馬爺,便可一試了。”
賀顧笑道:“哦?那我倒要沾沾姐姐的光,試一試這上好的貢筆了。”
又道:“隻是可惜,羊毫還是寫楷書、隸書為佳,近日我與姐姐,習的卻是王老先生的行書帖子。”
裴昭珩也走到了書案前,他方才已在心中,叫自己儘量彆再想那些事,先如常陪著子環,習過今日的字。
隻溫聲道:“書者不擇筆,雖然有些差距,也不是不能寫的。”
賀顧點點頭,執起筆,把帖子翻開了,又抬頭看著長公主。
然而他等了半天,那邊瑜兒姐姐卻半晌沒動靜,賀顧隻得咽了口唾沫,沒忍住問道:“姐姐……今日不帶著我寫了麼?”
裴昭珩:“……”
裴昭珩:“這些日子,我見你運筆已沒太大問題,眼下倒也不必再那般一筆一筆帶著寫了,你隻照著帖子臨就是。”
賀顧聞言,心中不由大感失落,可惜他也不好意思明說,隻得蔫巴巴的小聲道了句“好”,這才執起筆開始臨了起來。
還好賀顧雖然失落,卻也記得今日初衷,他是要給瑜兒姐姐交一份滿意答卷的,很快就進入了狀態,認真起來。
裴昭珩站在書案這邊,書案那邊的賀小侯爺低著頭,一副聚精會神模樣。
賀顧臉上,雖然還帶著幾分少年人獨有的稚氣,但他畢竟生了副劍眉星目、五官朗闊的好相貌,認真起來時,那副屏氣凝神、下唇微抿的模樣,莫名就讓人聯想到,草原上那些還沒成年的幼年獵豹,一瞬不錯的盯準獵物的模樣。
明明隻是在寫字,卻寫出了三分野性來。
……既野性,又可愛。
裴昭珩看著他的側臉,微微恍了恍神,他發覺自己的心思跑遠了,想要挪開目光,卻又鬼使神差的瞧見了賀小侯爺腦袋頂上,那個小小的發旋兒。
子環……好可愛。
三殿下忍不住如是想。
賀顧不知道身邊的長公主,注意力壓根兒不在他寫的字上,他剛一筆一筆、認認真真,將最後十來個字臨完,便十分興奮的放下筆,抬頭問道:“如何……姐姐,我臨的還行麼?”
裴昭珩:“……”
他這才挪開目光,看了看賀顧筆下的字,頓了頓,道:“……甚好。”
賀顧茫然:“啊……甚好?”
往日裡,不論他怎麼寫,瑜兒姐姐都總是能挑出一堆又一堆的毛病,這裡間架結構歪了,那裡落筆輕重不對,怎麼今日卻竟然一處也不說了,隻說了一句“甚好”?
裴昭珩語畢,也才發覺自己這短短一句“甚好”,有些過於敷衍,他輕咳一聲,挪開目光,道:“你不過隻練了短短十來日,便能有這般進益,已經很難得,不必過於苛求自己。”
賀顧撓撓鼻子,雖然覺得有點奇怪,但姐姐誇了他,他自然是開心的,也不再多想,隻笑道:“姐姐既說好,那我自然再開心不過了!”
裴昭珩如今心思變了,再一聽到賀小侯爺這般猛烈又直白的表達愛慕,不免心跳驟然一快,但他很快又想到了蘭宵、以及賀顧寫的那些個男風話本子,心中便不由得,忽而又冷了三分。
……可謂冰火二極,十分刺激。
他沉默了一會,輕聲問了句:“這些日子,在府中過得還習慣嗎?”
賀顧聽她關懷自己,忙點頭道:“自然好的很。”
事事都有人伺候,整日吃穿用度,幾乎可以比照親王,這還能不好麼?
裴昭珩又道:“……下人伺候的可還習慣?”
賀顧道:“很好了。”
裴昭珩鋪墊了半天,終於能把這句說出來了,道:“蘭宵……可還儘心?”
賀顧想起白撿了蘭宵這麼個算賬小能手的事,心情立馬就好了幾分,笑得陽光燦爛,道:“蘭宵自然是再好不過的啦,我原先都不知道,原來她有這麼大本事呢!果然是宮中貴人身邊出來的。”
裴昭珩:“……”
……這麼大本事?哪種本事?
他險些沒崩住麵上神色,臉幾乎都要黑下去三分,還好賀顧話一出口,也忽然感覺有點歧義,趕忙道:“自然了,我最喜歡的,隻有瑜兒姐姐!”
裴昭珩聽了他這話,心中一動,沉默了片刻,道:“你……當真這般喜歡我麼?”
賀顧理所當然道:“那是自然,我從前對姐姐說的話,句句發自肺腑,絕無虛言,若是撒謊了,便叫我天打……”
裴昭珩連忙打斷了他,有些無奈道:“行了,我也隻是隨口問問,駙馬不必如此。”
在邊上的蘭疏:“……”
雖然心知三殿下與駙馬爺,同為男子,他二人之間,如今隻有一個不知情的駙馬爺,一頭熱乎,但是這般總也不避諱她在邊上,便是她年紀大了,聽了這些話,都總是免不得耳熱。
小侯爺說起情話來……真是一套又一套,還好三殿下是個男子,否則天下間,哪個女子聽了,能扛得住這麼一個俊俏風流,還癡心愛慕自己的少年郎呢?
今日練完了字,賀顧用飯用的草草,隻扒拉了沒兩口,便說有事,又出門去了。
膳廳裡隻剩下了裴昭珩、蘭疏主仆二人,以及邊上侍立在側、一眾大氣不敢喘的下人。
裴昭珩放下了手裡的碗筷,看了看剛才賀顧坐的位置,和那碗幾乎沒怎麼動過的飯食,目光微微沉了沉。
不知在想什麼。
今日,賀顧又是帶著蘭宵出門去的。
蘭疏看出來,三殿下似乎不太高興,便遣退了膳廳中的其他婢仆,低聲道:“殿下,可是飯菜不合口味麼?怎麼不用了?”
裴昭珩沉默了一會,道:“恐怕不是不合我的口味,而是不合子環的口味。”
蘭疏怔了怔,才聽出三殿下這話,是在說駙馬爺沒吃兩口,便又跑了這事,道:“駙馬爺不是說在府外還有事沒處理麼?想是著急去辦,這才不吃了吧,駙馬爺最喜歡糖醋排骨,今兒也沒夾幾筷子,可見是的確有事,不是飯菜不合口味。”
裴昭珩:“……”
不是飯菜不合口味,那便是飯桌上的人不合口味了。
他頓了頓,忽然道:“蘭姨,與我相處,子環是不是覺得很累?”
蘭疏道:“怎會呢,那些個小販的渾話,不過是捕風捉影、都是瞎編的,殿下怎地還當了真,駙馬爺分明是十分愛重殿下的。”
她留了意,特地說的是“愛重”,而不是“愛慕”,蘭疏也心知,如今殿下將小侯爺視若親弟,雖然操心為他張羅納妾,不想叫他因自己絕後,但這麼些日子相處下來,人心都是肉長的,殿下定然也是不希望小侯爺討厭自己的。
誰知裴昭珩聽了,卻仿佛並沒被寬慰到,隻又道:“他今日,又帶著蘭宵。”
……可賀顧分明說,他最喜歡的是自己。
裴昭珩放在膝上的五指緊了緊,忽然想到了……他的父皇和母後。
蘭疏道:“如今正在新鮮勁兒上,總想帶在身邊,也屬正常。”
裴昭珩忽然低聲道:“蘭疏,你說,子環是不是和父皇……也是一般的?”
蘭疏這次沒聽懂他什麼意思,一臉茫然。
“父皇總跟母後說,他心中最在意的,隻有母後一人,可是這些年,後宮中,還是一個又一個的進女人。”
“便是當年,父皇口口聲聲說,母後才是他心中真正的發妻,可在我與皇姐出世之前,父皇卻能先同姨母,生下了大哥,又同聞貴妃,生下了二哥。”
“我相信父皇心中,母後的確是最緊要的,可是在父皇的心中,除了最緊要的,卻還有第二緊要、第三緊要的,總之除了母後,他還能分給許多人,是不是?”
蘭疏聽得徹底呆住了。
三殿下一向性情古板、嚴正,對於君父,他總是表現的既敬且慕,即使蘭疏侍奉他多年,也從未聽他挑剔過皇帝的不是,今日卻怎麼……忽然沒來由的說了這麼一番話?
蘭疏也的確有些驚著了,聽殿下這話,他心中好似是對陛下,懷著幾分怨氣的。
這麼多年了,竟是第一次發現。
裴昭珩低聲道:“我也知曉,本來隻是覺得,父皇坐在這個位置上,自然有很多身不由己,但如今看,這般的男子,卻不止父皇一個,子環嘴上說愛慕於我,但除了我,他心中是否也有第二緊要的蘭宵,第三緊要的……那個他養在外麵的女子?”
“……他們都是這般麼?”
蘭疏聽了半天,終於聽出了幾絲不對來,她心底某一處忽然一動,頓時心中一驚,抬眸去看,三殿下果然神色晦暗,那模樣……競像……
……若是她沒猜錯,殿下這難道是……對小侯爺……
動了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