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之雅動作要比那個姓文的老太醫快的多,她隻進了內殿不到半盞茶功夫,便又出來了。
皇帝心中焦慮,雖則方才他見駙馬舉薦來這位“大夫”年紀輕輕,又還是個姑娘,心中對她究竟是否真有本事,也是半信半疑,但如今陳皇後高燒不退,隻要有一絲希望,皇帝也仍然不願放棄,見顏之雅出來,急急問道:“如何?”
顏之雅帶著麵紗,一張方方正正的國字臉上,那雙眼睛炯炯有神,朗聲道:“娘娘問題不大,隻是需得叫草民給娘娘細細施過針,得費些功夫,等行過了針,若是今日白天裡醒不過來,晚上在行一遍,夜裡也總該醒了。”
皇帝一聽這姑娘竟然如此大的口氣,一上來便敢說“問題不大”,他素日裡見慣了太醫院那些個有九分把握,也隻說一分、明哲保身的老頭子,第一次見到這姑娘一般,有膽子在他這九五至尊麵前拍胸脯、打包票的,不怕治不好要掉腦袋,一時不由得感覺駙馬舉薦的這位大夫果然清新脫俗、很不一樣,見她胸有成竹,皇帝心中既疑又喜,當即便問道:“果真?”
顏之雅正要回答,太子卻皺了皺眉,道:“這……”
他頓了頓,看了一眼邊上站著的賀顧:“……不是孤不相信駙馬舉薦的人,隻是這位姑娘……看著也不過十**歲吧?這般年紀,行醫想必沒多久,母後鳳體貴重,豈是隨便能拿來開玩笑的,還請父皇三思慎重啊。”
皇帝聞言沉默不語,顯然是被太子說中了他心中所擔憂的。
隻是賀顧卻知道,顏姑娘素日裡一向笑哈哈脾氣好,什麼都好商量,卻隻除了兩件事,一是銀子、二是治病,於醫術一道,她好勝心不輸男子,在汴京城裡開了醫館後,彆家醫館都不敢收的疑難雜症、頑屙固疾,隻要銀子給到位了,她全敢照單全收,是以短短半年功夫,便已經在整個汴京城開醫館的圈子裡得了個“顏鐵頭”的雅號。
若是真的治不好,被指指點點醫術不精,也就罷了,可她最聽不得彆人用她是姑娘、年紀輕這兩點來質疑她的醫術,本來還隻是想著隨緣給皇後看診,此刻卻被太子之言,激的如同見了紅的鬥牛一般。
賀顧見她臉色不對,立刻便心知不妙,正想拉住她叫她彆逞強,顏之雅卻已經梗著脖子**道:“皇後娘娘千金貴體,草民豈敢口出狂言!若有半句虛言,便叫這位殿下,割了草民的頭去罷!”
太子:“……”
賀顧:“……”
本來皇後高燒昏迷不醒,整個芷陽宮外殿氛圍還頗為壓抑,可顏之雅此言一出,皇帝都不由得叫這姑娘逗得無語凝噎,哭笑不得,神色微微緩和了三分,道:“罷了,既然是駙馬舉薦的人,朕相信你,朕也已許諾過駙馬,天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姑娘儘力便是,朕不會輕易怪罪於你,去給皇後施針吧。”
顏之雅聞言,心道果然不愧是皇帝,就是不像旁人一樣唧唧歪歪的,應了是便擼了袖子,叫上背著藥箱、跟著她一起來的小丫鬟,進了內殿。
時間過得飛快。
顏之雅果然是個實誠人,說是“細細施針”,那就真的很細,一個時辰過去了,還沒從殿裡出來。
那邊針沒施完,皇帝竟也不走,很是能等,隻坐在外殿上首閉目養神,一動不動。
殿外日頭高照,太子見了忍不住轉頭開口道:“父皇,已近午時了,父皇已是熬了一整宿,聖體要緊,不然父皇還是回去歇歇吧?”
皇帝卻隻閉目不言,沉默了半晌,才道:“朕不走,朕就等在這裡。”
頓了頓,又道:“元兒。”
太子聽他叫自己,隻愣了瞬息功夫,便立刻單膝跪下應道:“兒臣在,父皇有何吩咐?”
他話音一落,皇帝卻忽然睜開了眼睛,他目光落在麵前跪著的太子身上,幽深又沉寂,隻一瞬不錯的盯著他看,聽見太子說話也不回答,裴昭元不敢抬頭,卻能明顯感覺到君父的視線落在自己臉上,他一時竟生生被看的背心微微發冷,甚至以為皇帝看穿了一切——
然而皇帝卻隻是淡淡道:“你皇妹在宗山,究竟是安是危,是生是死,眼下還沒個定論,你二弟做事叫人不放心,你一向是穩重妥貼的,朕也隻能把此事交給你去辦了,你且去安排吧,要遣得力之人去宗山好生探看,瑜兒是朕的女兒,朕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務必要查清楚。”
皇後病重,眼下眾人都在這侍疾,太子著實沒想到,君父會在這當口叫他去做這事,不由微微一怔。
宗山到底有沒有“長公主”,旁人不知道,可他這位事事算儘的君父定然是一清二楚的,眼下皇帝不要他給姨母侍疾、卻要將他支開……
不待他細想,皇帝已然又淡淡問了句:“朕相信你,必能弄清楚你妹妹的下落,如何,做得到嗎。”
太子回過神來,不敢再猶疑,連忙垂首領命,應道:“兒臣知道了,這就去辦。”
又磕了頭,便起身退出了殿門,著手安排去了。
見太子走了,皇帝才看向眾人,道:“既出不了什麼力,也不必在這兒圍做一團,你們對皇後的孝心,朕也知道了,熬了一夜,且都回去吧。”
目光落在還跪著的二皇子身上,語氣又冷了三分,道:“你舅舅統帥兩處鎮守大營,你卻連個小小的玄機十二衛都看不住,這般無用,朕還敢把什麼差事再交給你辦!”
裴昭臨被他訓得一動不敢動,背脊僵硬,卻不敢吱聲,隻能抽著鼻子心裡委屈的硬生生受了。
聞貴妃此行,本來便是猜到她這傻兒子多半是叫人算計了,要給皇帝責難,這才來給他解圍的,眼下見皇帝訓斥二皇子,連忙湊上前道:“陛下,臣妾也十分憂心皇後娘娘的身子,隻是臣妾沒什麼本事,又不通醫術,也隻能乾著急,心中真是叫滾油煎過一樣,還好想起前些日子,哥哥給臣妾送了一株二百年老山參,臣妾想著給皇後娘娘補補身子正好,就給帶過來了,陛下看這……”
語罷叫身後的兩個小宮女,捧上來了個裝著山參的匣子。
她忽然打岔,皇帝猝不及防叫她插話插得忘了要說什麼,也訓不下去了,隻得不勝其煩的揮了揮手,道:“得了得了!都什麼時候了,你還來裹亂!”
又恨鐵不成鋼的看了一眼底下跪著的二兒子,沉著臉道:“還不快跟著你母妃滾蛋,回去給朕好好反省!想不明白便不必再來見朕了!”
裴昭臨聞言如蒙大赦,連忙夾著尾巴跟著親媽灰溜溜的走了。
眾人告退,殿中一時隻剩了侍候的宮人、上首坐著的皇帝與裴昭珩、賀顧二人,皇帝見他們倆沒走,倒也不是很意外,低低歎了口氣,正要說話,內殿卻忽然傳來了一聲熟悉的、女子驚叫的聲音,聽著竟像是陳皇後——
她竟真醒了?!
皇帝與裴、賀二人皆是麵上一喜,殿內卻又小步跑出來了一個小宮女,跪下道:“陛下,娘娘醒了,娘娘醒了,但……但樣子不太對,奴婢們按不住娘娘,陛下快來瞧瞧吧!”
皇帝聞言皺眉道:“什麼按不住?”
也不等那小宮女回話,便疾步走進了內殿。
賀顧與裴昭珩四目相對片刻,心中都有些不好預感,一時也顧不得避嫌了,跟在皇帝後麵,便也進了內殿。
賀顧剛一邁步進入內殿,便聽到陳皇後一聲極為痛苦的悲鳴嗚咽,那聲音聽起來既淒厲又悲慟、叫人聞之,心都不由的要跟著顫一顫,賀顧都幾乎讓陳皇後這一聲似哭似叫的悲號,給驚住了——
更不必說皇帝與裴昭珩父子二人了。
內殿帳幔重重,賀顧止步在了最外麵,並沒繼續前行,隻看見隔著透白的月影紗床幔,床上一個不住劇烈掙紮的纖瘦人影,和坐在窗邊的一男一女、影影綽綽的剪影——
想必是顏之雅和剛剛進去的皇帝。
賀顧側頭看了看三殿下,卻見他垂著眸子,喉結滾動,手臂微微顫了顫,也不知在想什麼。
皇帝的聲音從帳幔裡傳來,怒道:“都看著做什麼!還不進來按著皇後!”
賀顧聞言微微一怔——
陳皇後瞧著一向是身量纖纖的,眼下竟然能這般大力氣,掙得連顏姑娘和陛下二人都按不住麼?
隻是皇後畢竟是皇後,是一國之母,就算她發瘋,也沒人敢輕易冒犯,宮婢們自然不敢輕舉妄動,隻垂著首手無足措的站了一排,直到此刻得了皇帝禦令,才敢上前去七手八腳的按住了陳皇後四肢。
“阿蓉這是怎麼了?如何會這般?”帳幔那邊的皇帝疾聲問道。
“清醒了,卻又糊塗著,自然這樣了。”顏姑娘如是回答,她的聲音從帳幔裡傳出來,聽著悠悠然十分淡定。
“什麼叫清醒了卻又糊塗著?這該怎麼辦?”皇帝又問道。
然而還不等顏之雅回答,帳幔裡又傳出來了陳皇後一聲夾雜著悲泣的哀嚎——
“陛下——臣妾也不活了——”
“臣妾也隨瑜兒去了吧……臣妾也不活了……”
陳皇後的聲音聽起來既淒厲、又悲慟,賀顧卻聽得微微一愣。
皇後說的是“臣妾”。
不知是不是賀顧的錯覺,總覺得皇後娘娘這兩句囈語,似乎是陷在了過去的什麼夢魘裡,並非是因著宮宴上那人所傳的噩耗……
顏之雅回答的聲音這才響起來:“陛下不必擔心,娘娘既已醒了,隻要喂娘娘喝了藥,退了燒,便不會有太大問題了。”
又道:“還是先叫娘娘把藥服下。”
皇帝道:“可阿蓉這樣,如何服藥?”
賀顧也在琢磨,瞧著皇後這幅狀若瘋魔的樣子,不像是能老實喝藥的,便聽顏之雅朝端著藥的宮人問了句:“熱過了嗎?”
那小宮女忙道:“李嬤嬤已吩咐我們熱過了。”
她剛端著藥進了重重帳幔,賀顧便見顏之雅的剪影把陳皇後給提溜了起來,又聽她道:“勞陛下幫忙壓住娘娘手足。”
然後帳幔裡便傳出了一陣陳皇後嗚嗚咽咽的聲音。
賀顧看著影子傻了,若是他沒看錯……顏之雅竟然在給皇後硬灌?
這家夥……這家夥真是狗膽包天。
皇帝也沒說話,估計也是被她這舉動驚得說不出話來了,誰知更膽大的卻還在後麵。
便是隔著帳幔,賀顧也能清楚的看明白,那邊的顏姑娘竟然抬手乾脆利落給了陳皇後一記手刀——
陳皇後的人影變這樣悄蔫蔫的軟了下去,顏之雅把她平放回榻上,站起身走了出來,對跟著一塊走出來臉色風雲變幻的皇帝道:“娘娘吃了藥,應當不會再燒下去了,草民繼續等在這裡,隻是娘娘心智不清,恐怕要折騰幾回,陛下要不還是先去歇息吧。”
皇帝看著她,沉默了一會,道:“……若是阿蓉再折騰,姑娘也是這般處置嗎?”
顏之雅聞言義正言辭答道:“自然,藥好容易才灌下去的,若不將娘娘給劈……呃,若不叫娘娘安生的睡過去,萬一都給吐出來了可不好了,多折騰幾回,總會折騰不動的。”
皇帝:“……”
裴昭珩:“……”
賀顧:“……”
裴昭珩垂眸拱手恭聲道:“顏大夫所言有理,父皇已經守了母後一夜,若再熬下去,傷了聖體,母後醒來也會心中不安,此處有兒臣和駙馬、顏大夫守著,父皇還是回去歇息片刻吧。”
皇帝聞言沉默了一會,轉頭看了看此時複又重歸寂靜的床帳,這才回過頭來,歎了口氣,道:“……好吧。”
又對顏之雅沉聲道:“你若能治好朕的皇後,朕必重賞於你,還望大夫儘力而為。”
顏之雅道:“草民不敢懈怠。”
皇帝腳步頓了頓,這才帶著一直跟在身側的王忠祿、並一眾內官離去了。
芷陽宮內殿彌漫著藥味,賀顧見裴昭珩神色沉鬱,心中不由得暗歎了一口氣。
……若說剛回來時,他心中對三殿下還有三分怨氣,方才聽見了皇後娘娘那般悲鳴、叫人聞之動容,賀顧忽然就明白了幾分三殿下的為難之處。
扮作女子,嫁於他人,若不是情非得已,哪個男人願意?
……三殿下也是身不由己。
瑜兒姐姐忽然變成了個大老爺們,要問賀小侯爺心中憋不憋氣,他自然是憋氣的,可是怪三殿下,又有什麼用呢?
或許……他賀顧的姻緣紅線,早就被月老一剪刀給嘎嘣剪斷了吧,便是再重生個十輩子八輩子也是如此……
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啊。
賀顧心中暗歎了一口氣。
他雖然還不能完全釋然,但也不會再怨怪三殿下,跟他撒潑耍賴,扒人家衣裳又哭又鬨的啃人了……
昨晚的確是太失態了。
……且先讓他緩緩吧。
隻是三殿下,眼下心中估計也為著皇後娘娘的事煎熬,一夜過去,賀顧雖知道“瑜兒姐姐”從頭到尾都不存在,可一時半會心理上清楚了,本能卻還沒有完全接受,看到這張臉如此落寞沉鬱,他便忍不住的心生不忍——
賀顧有心寬慰三殿下一二,卻又實在想到不到能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