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右手頓了頓,抬起來拍了拍他的肩,已示寬慰。
三殿下回眸看了他一眼,也沒說什麼。
二人變這樣又守了陳皇後一整日。
到傍晚時,顏之雅又給皇後施了一回針,皇後便又醒了一回,這次仍然是折騰的不行,又哭又鬨,狀若瘋狂,聲音和樣子都十分駭人,顏之雅不管三七二十一,叫三殿下幫忙強按著灌了藥,又給劈暈了。
賀顧看的嘴角抽搐,忍不住問道:“……這樣硬灌,藥真的能喝下去嗎?”
顏之雅一邊把針收回去,一邊道:“吐還是會吐一些的,但好歹能喝下去一點,比沒有強。”
天色將暗,賀顧雖是駙馬,卻也畢竟是外男,不像三殿下是陳皇後親兒子,他不好留宿芷陽宮中,便告辭先回了公主府。
這日他竟又接著做夢了。
夢裡仍然是那個做了皇帝,眉目陰鬱的三殿下,他仍然是那隻貓,睜開眼的時候正蜷在攬政殿禦案上睡覺。
賀顧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這個夢裡,又成了那隻貓,先是愣了愣,抬眸便看到了裴昭珩在燈火下,有些模糊、輪廓柔和了幾分的側臉。
他又在批折子。
賀顧連續做這個夢有些日子了,每次進了夢裡,他變了貓,見夢裡的三殿下點燈熬油的處理政務,都會去叼他批折子的朱筆,眼下也條件反射的上前去叼了一嘴兒。
貓咪如此舉動,不是第一次,帝王卻微微一怔,看著那貓,沉默了一會,低聲道:“昨日見你一日都懨懨的,晚上也沒來管朕批折子,怎麼今日又精神起來了?”
賀小貓咪叼著筆拽了兩下,帝王便鬆開了手,叫它如願以償的打斷了他的工作,他也不惱,隻抬手順了順貓咪後頸柔軟的毛發,道:“你沒事就好……朕昨日還以為你病了,若是連你也不能陪著朕,朕……”
他說到這裡頓了頓,忽然歎了口氣,閉目道:“……罷了,這麼多年,也是如此……除了他,再沒有人陪在朕身邊過。”
賀小貓咪叼著筆,望著帝王閉著目,微微有些落寞的俊美臉龐,發起了愣來——
這個夢裡的三殿下在說什麼啊?
“他”是誰?
隻是賀顧一入此夢,夢中的三殿下便已經是這幅老成模樣了,也似乎做了皇帝有段日子,賀顧不知道此前這個夢裡發生了什麼。
……他還有點好奇。
賀顧剛一產生這個念頭,便覺得眼前景物驟然模糊了起來,整個世界天旋地轉。
他頭暈目眩,等他再定下神,定睛一看,卻發現自己似乎已經不再攬政殿中了——
此處竟然像是……
一間暗室?
賀顧發現自己又回歸了那種沒有實體的狀態,隻是這次他明顯感覺到自己似乎被無形的拴在了什麼東西附近,無實體的他也飄不遠,低頭一看,便發現底下站著的,竟然是更年輕的三殿下。
三殿下站在外麵,牢獄裡關著個頭發蓬亂,看不清麵貌的人。
那人肩膀抖了抖,似乎在笑,半晌才道:“你謀朝篡位,弑君弑兄,大逆不道,便是坐上了皇位,也是名不正言不順,你以為你就能在這個位置上,坐的穩了?朕告訴你,你是在做夢,朕是不會給你寫傳位詔書的,朕絕不會寫……朕決不……”
賀顧聽得傻了——
這……這聲音怎麼有點像……太子???
這是怎麼回事?!
他低頭去看,卻見三殿下站在這間牢房外,神色無悲無喜的看著牢裡形容狼狽的人,淡淡道:“大哥不想寫,便不寫吧。”
牢裡的人愣了愣,抬起頭來,怔然的看著裴昭珩的臉,道:“你……你就不怕日後,有人說你……說你的皇位得來不正,你就不怕旁人謀反討伐?你就不怕……”
賀顧越聽心中越震驚了,他心頭浮現出了一個有些離譜的猜測——
難不成這個夢,是太子做了皇帝後,三殿下……三殿下篡位成功了?
這夢果然是夢,夢裡的三殿下微微有些譏誚的勾了勾唇,像是在笑,賀顧從未見過現實的三殿下露出過這種神情,他道:“我有何好怕?”
“大哥殺忠良、信奸佞,母後何曾害你?聞貴妃何曾害你?錢大人、陸大人何曾害你?便是二哥與你相爭,也從來都是光明磊落、堂堂正正、從不曾使過陰私歹毒手段,大哥卻能將他們都殺了,又害了二哥妻兒,連親侄子也不放過,大哥喪儘良心,天理不容,你都不怕,我又有何好怕?”
牢裡的裴昭元聞言,胸膛劇烈起伏了起來,半晌他才怒道:“你胡說!你胡說!朕……朕沒有殺忠良,是他們對不起朕!是他們對不起朕!朕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坐在這個位置上,又豈能事事儘皆如朕所願,你什麼都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
裴昭珩冷笑道:“我什麼都不知道?賀侯爺跟隨大哥十四年,他對大哥何等忠心耿耿,為了大哥的皇位,他遭了多少唾罵?挨了多少口誅筆伐,他替大哥把大哥做過的臟事全都一肩扛了,大哥卻能翻臉不認人,轉眼就將他淩遲抄家滅門,有誰逼大哥如此忘恩負義、如此鳥儘弓藏、如此卸磨殺驢了?”
裴昭元怒道:“朕也不想,是他逼朕的!是賀子環!是他恃寵而驕,他私動兵符,他勾結黨羽逼迫於朕,他眼裡早已沒有朕這個主君了!都是他逼朕的!”
裴昭珩沉默了一會,忽然垂首搖了搖頭,半晌他斂了麵上神色,淡淡道:“時至今日,大哥還是覺得,自己做下的惡事,都是旁人逼迫,一切的錯處,都不是因著大哥的過失,那便還是在這裡好好反省吧。”
“哪天大哥想通了,願意對著已逝忠良磕頭賠罪悔過,我便給大哥一個痛快。”
“若是想不通,便在這裡一直想吧。”
他轉身要走,裴昭元卻幾步衝到了欄杆前,他滿是汙垢的手緊緊抓著欄杆,目眥欲裂的盯著裴昭珩的背影,怒道:“你彆走!朕不許你走!朕……朕是皇帝,朕是一國之君,你不能這樣羞辱朕……你……你不能……你……你就是想讓朕給賀子環的牌位磕頭賠罪是不是?你就是惦記著這個才這般羞辱於朕是不是?朕就知道……朕就知道……你們早有勾結……他當初才會留你一命,他當初才不殺你,他……他這個叛徒……是他先對不起朕……是他先……”
賀顧聽了這話,心中簡直驚濤駭浪,他忽然開始覺得,這個夢似乎不太對勁了——
這夢,怎麼倒像是前世……他死後的事??
這到底隻是一個夢?還是真實的?
夢中的三殿下聽了牢裡裴昭元的話,卻忽然回過了頭來,目光冷寒的盯著他,道:“閉嘴。”
“子環從未對不起大哥,是大哥對不起他,對不起賀家,對不起長陽侯府,對不起所有為了你忠心一片的良臣賢將。”
“他雖選錯了主君,卻從未背叛過大哥,大哥眼裡容不下他,無非是子環與大哥不同,良知尚存罷了。”
他語罷也不再停留,隻轉身離開了這間關押著昔日舊帝的暗室。
賀顧在夢中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拴在他身邊,不得不跟著他一道離開了,他心中還在震驚,若這真是上輩子發生的事……那……那……
夢中的三殿下似乎剛剛登基為帝,他剛一回到正殿,賀顧便瞧見了之前他做貓時,那個給他送魚的內官——
內官見裴昭珩回來了,躬身道:“陛下,該用膳了。”
夢中的三殿下沉默了一會,道:“先不必了,沒胃口。”
內官愣了愣,似乎有些為難,小聲道:“這……陛下……龍體為重啊……”
三殿下卻沒理他,隻徑自走進了內殿。
內官在後麵叫喚了兩句,卻始終還是沒敢跟著進來——
這位弑兄奪位的新君,脾氣並不是很好相處,他的寢宮內殿也從來不許任何人進入,便是如他這般的內官之首,亦不能例外。
賀顧卻瞧見了內殿的擺設。
——竟是個靈堂。
抬目一看,擺著的也不止一個靈位——三殿下的生母陳皇後、孿生姐姐長公主裴昭瑜的靈位最為顯眼,也擺在最上麵,下麵則不止一個人的,許許多多賀顧認得的名字、認不得的名字都有、而其中第一塊……
賀小侯爺竟然就瞧見了自己。
在那一大長串追封諡號前麵,賀顧一眼就看到了兩個字——
“吾友”。
賀顧認得三殿下的字,這兩個字,包括他的牌位,都必然是三殿下親筆所書。
他心中一時百味陳雜,既苦、又澀、還有些感慨,一時賀顧簡直就要忘了這隻是個夢,幾乎要以為這一切都是確然發生過的了。
……他本以為自己是罪臣之身,被帝王連書十三條大罪,淩遲處死,注定遺臭萬年,受人唾罵,當然不會有排位香火、有人供奉,若不是他重生了一世,定然也是個無根無依的孤魂野鬼,連好生轉世投胎都難。
然而,這夢中的三殿下,卻竟然還惦念著他,甚至給他立了牌位。
當年他一時不忍,手下留情,而他留下一命的三殿下,卻竟然真的絕處逢生,博出了一條坦然大路嗎?
這一切都是真的嗎?
可這夢中的三殿下,看起來卻又是那麼的孤寂、陰鬱、落寞。
他是如何背負著那樣多人的仇恨,踏著鮮血走上這王座的?
是否無數個夜裡,他也是這樣無聲的擦拭著眾多死不瞑目、被害的忠良和逝去親人的牌位,獨自度過漫漫長夜?
賀顧不敢去想,也想象不到。
賀顧隻看的見,此刻夢中已經成為了新君的三殿下,這樣神色淡漠、孤寂的站在這麼多人的牌位前,一動不動。
三殿下隻這麼無聲的、靜默的垂著眸站著,不知在想什麼。
賀顧看著他,心中某個地方忽然抽痛了一下。
……悶悶的,卻又叫人難受的幾乎能窒息。
他忍不住想去拍拍三殿下的肩膀,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卻實在想安慰安慰他。
隻恨他如今在這夢中,沒有軀體。
然而賀顧剛一產生這個念頭,便忽然感覺到身體一沉,一如當初變成貓時那樣的神奇一幕又出現了。
——他又有了軀體?
而且還是個,人的軀體?
而且這身體,和重生後的現實裡,感覺一般無二。
賀顧剛剛震驚於自己不知怎麼有了身體,便忽然察覺到了一件事——
他身上怎麼光溜溜的,什麼也沒有???
然而更要命的是,他的手已然搭在了三殿下肩上。
夢裡的三殿下明顯也感覺到了背後有人在拍自己的肩,他頓了頓,聲音冷寒如冰,似乎是要發怒:“……誰讓你進來的?”
但一轉過頭,看到身後那個呆愣愣、光溜溜的少年時,新帝卻明顯愣住了——
他看著那少年稍顯熟悉的五官、腦海裡忽然浮現出一個男人劍眉星目、俊朗且顧盼神飛的眉目來。
賀顧:“……”
雖然是個夢,但這種情形,還是尷尬到叫人腳趾摳地……
尤其是“三殿下”的眼神,明顯是認出了他是誰。
裴昭珩神色震驚,半晌才道:“你是……子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