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殿下學壞了。
裴昭珩並沒有回答賀顧這個問題,隻似笑非笑的看著賀顧,勾了勾唇角。
他不說,賀顧也拿他沒辦法,總不能像個小姑娘一樣打滾耍賴,撒著嬌逼迫他告訴自己究竟夢到了什麼,隻好忍著心中的好奇,兩句話帶過了此事。
二人在河邊也沒膩歪太久,畢竟今日已是慶典最後一日,明天就要比武了,還得起個大早呢,晚上還是要早些回去歇息。
隻是離去前,賀顧以賞玩為由,賣了個乖,要走了裴昭珩身上的那塊玉,三殿下似乎也沒多想,隻十分乾脆利落便摘了玉給他。
二人各自回了自己的營帳,隻是賀顧捏著那塊玉,還有些心事重重,可一掀開營帳簾子,卻見到了一個萬萬沒想到會在此時此地見到的人——
王沐川。
夜雖還未深,天幕卻也已一片漆黑,王二哥和賀誠兩個人坐在營帳中間的小幾上一邊喝馬奶酒、吃蜜餞,一邊談天,二人言笑晏晏,也不知在說什麼,見到賀顧回來,賀誠喜道:“大哥,你可總算回來了,王二哥都在這裡等你好久了。”
賀顧進了帳子,在他們二人身邊坐下,看向王沐川神情不掩訝然道:“二哥?你怎麼來了,你不是不來參加弓馬大會嗎,那日出發,我也未在隊伍中看見你家車馬啊,難不成你是坐了哪位貴人的車輦?怎麼三日了我也沒瞧見過?”
王沐川放下手中的杯子,道:“我是今日才趕到的。”
賀顧怔了怔,道:“你這是……”
王沐川道:“家父有一言,叫我前來,親口轉告與你。”
賀顧更疑惑了,問道:“是老師他老人家叫二哥來的?究竟是什麼事?”
王沐川道:“家父叫我告訴子環,武舉拔用,若能嶄露頭角,聖上問你心屬何地差事,切記要出京去,斷不可留任京中禁軍、十二衛等一乾職司。”
賀顧一聽到這話,心中立刻便是咯噔一聲,他目光有些驚疑不定,沉默了一會,轉頭看向賀誠,沉聲道:“誠弟,你先出去轉悠兩圈,順便幫我們瞧著,彆叫旁人近了咱們帳子,我有話要和你王二哥說。”
賀誠心思通透,聞言也知道他大哥和王家二哥,多半是有事關重大的正事相商,暫時也不便叫他聽見,賀誠倒也並不多事,隻十分乖巧的站起身來,點了點頭,道:“好,那我先出去轉轉,一會回來。”
賀顧點頭“嗯”了一聲,等賀誠出了帳子去,賀顧才轉目看向王沐川,肅容沉聲道:“可是老師知道了什麼?還是京中出什麼事了?怎麼會忽然叫二哥大老遠奔馬來西山找我,叮囑這事?”
王沐川沉默了一會,道:“幾日前,聖上與西山弓馬大會一眾人馬前腳剛走,後腳禦史台中丞龔亦成、餘拱二位大人,便帶著監司院一眾督查啟程往江慶去了。”
賀顧聞言,頓時愣住了。
無他,監司院這個名字,賀顧實在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上輩子他便是被監司院抄了家,又莫名其妙的從他家搜出了一堆他自己都不知道,何時出現在他家裡的珠寶金銀,給他的十三條大罪裡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叫裴昭元更能名正言順的,把他和賀家都給收拾的明明白白。
但監司院雖然隸屬於禦史台,卻一向是隻聽命於天子的。
監司院出動……那必然是有官職不低的大吏被皇帝給盯上,少說也得脫層皮了,江慶又是太子的外祖父、陳家老太爺門生廣布之地,且這些年來太子主事吏部,外放官員無論調任、升遷,皆要先過他的目,然後再由他代行君父朱批之權,江洛二地富饒,無論是鹽鐵、絲織,都是賦稅大頭,那裡的肥差基本早多是被□□羽壟斷,皇帝顯然是不可能不知道的,隻不過始終對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或者說是放任不管罷了,眼下……這樣的時候,二位中丞卻往江慶去了,還帶著隻聽命於天子的監司院……
難不成……陛下這是終於要對江洛官場動手了?
賀顧想通這層關竅,麵色一變,看著王沐川便道:“這是陛下的意思?特意等著我們啟程前往西山,京中無人,這是……”
王沐川抬眸看了看他,那雙死魚眼瞧著十分冷漠無情,“嗯”了一聲道:“避開正主,才好便宜行事,以防生了變數。”
賀顧嘴唇顫了顫,道:“你是說,皇上這是在躲著……”
太子。
是了……江洛二地,這些年可謂是東宮的錢袋子,為裴昭元撈錢,實是儘心儘責,就連發了水患,不惜引起皇帝注意,都忍不住要在賑災錢銀裡撈一筆,皇帝雖是仁君,卻也隻是素來待下寬宥,並不是沒有脾氣,帝王畢竟是帝王,能忍得了眼睛裡有沙子一時半刻,卻忍不了長此以往。
且現在監司院南下往江慶去了,又豈止是江洛官場要遭一場清洗,這更是要收了太子的錢袋子,真鬨大了,那就是狠狠的一巴掌抽在了太子的臉上,幾乎是皇帝明晃晃的要告訴兒子,你做的那些事,彆以為我不知道。
可……真有那麼容易嗎?
一方水土,大小官員、盤根錯節、各有來曆,真要是官官相護起來,彆說是兩個欽差,皇帝親自去了都未必能把事情扯清楚,以這位陛下謀事,若非十足把握,他是定然不會輕舉妄動,打草驚蛇的,所以皇帝此次既然動了手,那便是已經打定了主意,要洗個乾淨了。
說不清,那就隻能死人了。
賀顧的麵皮抽搐了一下,抬起頭來看了看王沐川,道:“這事……的確牽連甚廣,乾係重大,恩師叫我拔用後離京去,也是因此嗎?可江洛鬨歸鬨,陛下要剪除的,也是……那位的黨羽,這和我有何關係?”
王沐川淡淡瞥了他一眼,道:“如今我們王家、還有你家,都已經在一條船上了,子環可否明白?”
賀顧愣了愣,心中忽然一動,道:“王家……這……”
王沐川道:“謹遵聖意罷了。”
賀顧唇角抽了抽,這才猛地發覺,這一世看似風平浪靜,但其實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也早已是暗潮湧動,隻是他一直未曾察覺而已,雖然知道皇帝可能屬意與三殿下,但是此刻親耳聽到王沐川這麼說,他還是有些震驚。
若是旁人此言,他可能還要懷疑其中有詐,來人居心叵測,可說話的是王家,更是王二哥親口告訴他,這是怎麼也不會有假的。
王沐川道:“雖監司院是往江慶去的,但你仔細想想,弓馬大會也不過半個月時日,如今陛下的確是謀算深遠,繞開了那位,不叫他知道江慶即將有變,但等你們這波人拔了官,回京任用,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屆時江慶之事傳回京城,難不成子環便以為那邊的官場就牽涉不到京城了?都是千絲萬縷,彼此休戚相關,屆時你剛剛拔用,任了京中職司,這場風雨便是躲也躲不過去,你是武官,手上要不要沾上血?若是真的沾上了……”
王沐川隻說到了這裡,賀顧卻已經都明白了。
的確,陛下有心扶植他起事,日後成為三殿下臂助,此事旁人可能還不太能察覺的出來,但他身處其間,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恩遇,皇帝諸般拉攏,他都能感覺得到,若是弓馬大會後,他真的任了京中武職,屆時差事推脫不掉,手上難免要沾上血,不為彆的,就算為了要和皇帝表忠心,這也是躲不過的。
可是以後呢……
這場變故,搞不好就是太子一黨,出現頹勢的開端,這固然是好事,可太子畢竟是太子,是皇帝自幼教導的儲君、關乎社稷的國本,皇帝自己可以責難他,可旁人若是真的也攪和在其間,落井下石的補刀,屆時以當今聖上這般多疑性子,就算當時不追究,以後也必然要心存芥蒂。
真到那時候,他如此親厚恪王,手上卻又沾了太子門人的鮮血,豈不是又成了……一把刀?
皇帝可會多心,以後可會還能容得下他,還會給他什麼差事,重用於他嗎?
一個不好,說不得連恪王在皇帝心中清清白白乖兒子的形象,也要給帶累個煙消雲散了。
賀顧越想越覺得心驚,他背後不知何時起了一層冷汗,幾乎浸濕了衣衫,抬眸看了看王沐川,拱手由衷道:“多謝老師提點,多謝二哥奔走告知,否則我險些就想岔了,到時候若是壞了事,可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王沐川微微頷首道:“其實這也不是什麼壞事,你眼下年輕,出京去,一可避得這場禍事,二也可積累資曆,你們武將和我們讀書的不同,還是要有軍功在身,以後才好行事,如今西北草原尚算太平,南方夷狄也還順服,你便是出京去了彆處大營,想來差事也多是清理些小股散兵遊勇、不自量力叛亂的散寇,危險不大,正可曆練一二。”
賀顧笑道:“二哥心細如發,這般為我仔細考量,我倒要好生謝過二哥了。”
王沐川道:“你我相交多年,何必言謝。”
賀顧笑了笑,正要轉移話題,卻忽然又想起一事,正好王沐川今日也在這裡,二哥是個聰明人,不如問問他,頓了頓,便道:“我還有一事想問問二哥。”
王沐川道:“但說無妨。”
賀顧道:“年關那會……宗山那事我總覺得蹊蹺,除夕宮宴那日報信的那個兵士,他自稱是十二衛螣蛇麾下,我看著卻覺得不像,也叫人轉告了陛下,可時至今日,也未聽聞陛下徹查此事,有所發落,這……”
他說到這裡頓了頓,沒再繼續說下去。
此事背後是誰乾得,他都能猜到,二哥這樣聰明,定然也心知肚明,他們倆都知道了,沒道理宮中禦座之上的皇帝就猜不到,可他便是知道了,卻還是沒有什麼反應,隻默認了“長公主死於匪禍”這個說法,也不曾再去追究、捉拿那群神秘的馬匪,陛下心中究竟打的什麼主意?
都這樣了,難不成他還相信太子不成,皇帝總不會真的以為裴昭臨那腦子,能乾得出這種事嗎?
隻是如今江慶官場有變,這也可能是皇帝開始朝太子下手的一個訊號,但宗山的事,皇帝一直如此隱而未發,賀顧心中多少還是有些不太舒服。
無論死的究竟是真的長公主,還是假的,但皇帝卻連個說法也沒有,查也不查,實在叫人覺得心中有些憋屈,叫賀顧忍不住有些為了皇後娘娘和恪王不平。
王沐川道:“我道你要問什麼,原來是此事,你急什麼,陛下心中明鏡一樣,都一清二楚,隻是還未到時候,才不便發落罷了。”
賀顧一怔,道:“二哥是說,陛下都知道?”
王沐川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就差把“你在說廢話”兩個字寫在臉上了,頓了頓,才道:“倘若陛下毫無察覺,眼下留京監國的,就不是忠王了。”
賀顧還是有些茫然,摸了摸腦殼,一臉癡呆:“啥意思……”
王沐川:“……”
他深呼吸了幾下,心道和腦子不好的人交流是這樣的,有點耐心,彆和他著急,半晌才勻過了氣,壓低聲音道:“這有什麼想不通?陛下就算知道,也不得不如此,且如今陛下所為也是已然生了戒心,監司院要整肅江洛官場,弓馬大會陛下又不在京中,屆時若留了東宮監國,萬一江洛有變,惹急了那位,倒時候陛下、皇後娘娘都在西山,京裡留著的人萬一出個什麼昏招,陛下可要如何放心?”
賀顧呆了一會,半晌才回過神來,又“啊”了一聲,想了半天,才長長出了口氣,歎道:“……的確是這樣,二哥敏慧勝我多矣。”
王沐川:“……”
怎麼一到了這人麵前,他就控製不住翻白眼的**呢?
王沐川沉默了片刻,才道:“此次也可借此機會看看,這風波定然不小,到時候隻看著陛下黜落了哪個,便知他屬意於誰了。”
賀顧想了想道:“我有點明白,但又不很明白,還是二哥見事通透,總之我自請出京便是了,其他的就不多想了。”
王沐川“嗯”了一聲,忽然問道:“你今日晚上上哪去了,小誠說你這幾日晚上都不見人。”
賀顧:“……”
這個問題不太好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