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憐憫他一世過得太過憋屈、讓他重活一回的所謂上蒼根本子虛烏有,他能留在世間,從頭再來一次,無非也是因為這世上,有個不肯對他放手的人罷了。
賀顧的視線一點點被水霧模糊了,他不太看得清裴昭珩的模樣了,隻是努力的嗅著他身上的氣味,急|促的呼吸著。
裴昭珩的動作卻終於沒有繼續下去。
賀顧感覺到他溫熱的指腹在自己眼角點了點。
“……怕了?”
“你身子沒好,我不會做什麼。”
裴昭珩的聲音極低。
賀顧悶悶道:“我還能怕這個不成?我又不是女人。”
裴昭珩道:“那自然最好。”
賀顧道:“什麼最好?”
裴昭珩的聲音很溫柔:“自然好,等子環身子好了,有些事才好解決。”
賀顧沒來由的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預感,想再追問,裴昭珩卻不再搭理他了。
-----------------
廢太子的旨意遲遲未下,就在眾臣工都以為,皇帝這是上了年紀,多少還是對培養了多年的接班人心軟了,準備開始重新掂量三位皇子究竟誰勝算大,另行站隊時——
王庭和王老大人上了一封請求皇帝處置跟隨太子逼宮謀逆罪臣的折子,卻如同投入了平靜湖麵的一顆石子。
或者說,一顆至關重要的石子。
一石激起千層浪。
皇帝勃然大怒了。
隻是他勃然大怒的對象,卻不是逼宮的太子和追隨他的罪臣,而是上書陳奏的王庭和王老大人。
雖然當時的場麵沒什麼人見到,但宮裡頭沒有不透風的牆,既便是皇帝的攬政殿,也不例外。
王庭和早上了年紀,又是老臣,皇帝一向很聽他的勸諫,也很賣他的麵子,這回卻因著一封折子申斥他處事不當,且還翻出了舊賬,說前些日子陳元甫陳大人上的給太子求情的折子,議政閣三個老大人都沒附議,王庭和身為議政閣主位,是不是他攛掇的龔昀和餘亦承兩個人也不為太子求情?
太子雖然犯錯,但總歸還是國本,是儲君,王、龔、餘三人,卻如此無情,一副恨不得皇帝馬上廢了他的樣子,豈不叫人齒冷心寒?
這下子倒黴的便不止王庭和一個人,連帶著龔昀、餘亦承、還有一眾大大小小不曾給陳元甫折子附議的大小官員,也被七七八八的革職了一大把,而原本七位大臣的議政閣,就這麼去了三個,隻留下了陳元甫和另外三個附議過他折子的老臣。
皇帝雷霆手段,底下的人卻摸不透他的心思,隻有攤上事的感覺天都塌了,萬萬沒想到不給一個逼宮謀逆、理當廢黜的太子求情,不站隊,竟也成了丟掉烏紗帽的錯處。
且陛下先前,不是中意了三殿下的嗎,這又是哪一出?
朝廷上下風湧雲動,賀顧得知此事後心也提到了嗓子眼,隻是裴昭珩這些日子大約是忙於朝務,能來看他的時間也並不多,賀顧擔心他總往公主府來,皇帝知道了會多心,索性讓他隻要忙過了天黑就不必再來了,等先過了這陣風頭再說。
隻是儘管如此,賀顧心中卻不可能不擔心。
一是擔心皇帝的心思到底是什麼,二是擔心是否因為楊問秉的事皇帝才對裴昭珩生了芥蒂,三則是擔心老師王老大人那邊,是否還安好。
每個人都在等著皇帝的下一個動作。
究竟是要把被押解軟禁的太子放了,還是廢黜太子,另立新儲?
隻是一個月過去了,皇帝還是沒有任何動作。
按理來說,這樣的情形,早該有雪片一樣多的折子飛往皇帝的禦案催他決斷,但沒有站隊太子的,早已被革職了個七七八八,眼下留著的這些,要麼就是和陳家瓜葛頗深,要麼就是明哲保身兩邊不靠的,後頭這中沒被牽累革職已經是阿彌陀佛了,又豈會再上書給皇帝找不痛快自尋死路?
一片安詳。
就這麼等了一個月,等得賀寶音小姑娘的眉眼都開始慢慢長開了,皮膚也終於不再像個小猴子一般又紅黑又皺巴,稍微能看出點人樣了——
賀小侯爺終於坐不住了。
他身子早已經恢複了,眼下就是稍微胖了點,出門肯定是沒問題的,便叫下人收拾了點禮物,又準備了拜貼,便風風火火提著東西上恩師王老大人家去了。
也是趕了巧,剛敲完門遞過拜貼,王家大門一開,遇上的便是作勢要從裡麵走出來的王沐川。
多日不見,王二哥的那雙三白死魚眼還是如先前那般靈動自如,稍稍一抬便能不費吹灰之力的翻出一個輕蔑感十足的白眼。
王沐川看了賀顧和他後麵提著禮物的征野一眼,這才抬眼看他,拱手道:“多日不見,聽聞駙馬喜得千金,我忙著明年春闈應考,一時也未和你恭賀過,給你賠不是了。”
賀顧雖然習慣了他的陰陽怪氣,也被這一句不鹹不淡的“駙馬”給哽到了,有點無語凝噎,半晌才道:“二哥乾什麼非要叫駙馬膈應我?你又不是不知道……“
又道:“你這是上哪去?”
隻是無論王二哥是上哪去,既然賀顧來了,他便注定是去不了,隻得留在府上招呼賀顧了。
王沐川吩咐下人來搬了賀顧帶的禮去庫房,這才和他在茶廳坐下,問起了賀顧的來意。
隻是天不遂人願,賀顧這一趟是想來見恩師王老大人的,他卻碰巧出門去了。
王沐川道:“這幾日父親每天都與餘老一同去城南珍彙棋館下棋,天昏才會回來。”
賀顧一愣,道:“什麼?餘老?可是餘亦承龔老大人麼?”
王沐川點頭,道:“不錯。”
賀顧:“……”
要不怎麼說恩師和餘老大人都長壽呢?
都這樣了,還有心思天天結伴去下棋喝茶的,這心也著實是夠大了。
王沐川道:“你有何事?可以先告訴我,我轉告父親。”
賀顧猶豫了一會。
王家人必然是可信的,而且看之前老師的態度和所作所為,明顯並未站隊太子,且隱隱還有相助恪王的意味,他與王沐川也是自小一起長大,倒也沒必要瞞著他,便把這些日子的擔心告訴了他。
王沐川聽賀顧說完,沉默了一會,道:“……你專程來一趟,便是擔心這個?”
賀顧道:“陛下革了老師和龔老大人、餘老大人,還有一眾不支持赦免太子的臣工職位,現在一個月了,也沒個交代,究竟是個什麼意思?我的腦袋瓜於這些事也不靈光,心裡實在沒底,便想來和老師問個主意。”
又道:“這些日子,老師可還好嗎?”
王沐川道:“父親身子安好,無甚礙處。”
賀顧一哽,心道也是,不然也不能和餘老相約去棋館了。
王沐川道:“你若是擔心這個,大可不必,隻把心放回肚子裡去,回家帶女兒就是了。”
賀顧一怔,看著他道:“這話怎麼說?”
王沐川遣退了茶廳裡侍奉的小廝,這才道:“陛下斷不可能複用太子,王爺得位不過是時間問題,你何必如此為他憂心?”
賀顧道:“怎麼就不可能了?二哥難道不知道,前些日子沒跟著陳國舅替太子求情的,都給革職了個七七八八,若不是皇上心中還對太子不忍心,如何會乾得出這中事,又圖個什麼?”
王沐川卻道:“那你說,倘若陛下中意恪王,眼下又該如何?”
賀顧被他反問的一愣,沒答上話來。
王沐川道:“立刻廢太子?然後立恪王殿下為新儲?”
“陛下疑心重,有了太子逼宮這一回在前,他不肯立刻再立新儲,一則怕又出了第二個太子,再起事端,二則這也是對恪王的保護。”
“陳家如今雖然元氣大傷,但底子還在,若是陛下真的立刻把恪王扶為新儲,你覺得陳家可會善罷甘休,可會眼睜睜看著他繼位得登大寶?”
賀顧怔然,道:“二哥說的不錯,可老師他們……眼下朝上都是陳家的人,陳元甫隻手遮天,這豈不一樣壞了事?”
王沐川道:“皇上在位多年,以陛下的心智謀算,既然這麼做了,豈會沒有提前打算,你覺得他會真的讓國舅隻手遮天,一個心腹也不留在朝中嗎?”
王沐川說著搖頭,望著賀顧的眼神仿佛再看一個傻子:“至於父親和被革職的一乾臣等,你仔細看看,哪個不是陛下以前得用的能臣乾吏,隻是革職,不曾黜落發放回鄉,這還想不通嗎?”
“此後朝廷無論有何動蕩,這些人皆可避了風頭躲過一劫,等他日風停雨歇,無論是陛下親自下旨,還是恪王殿下得權,一紙赦書,各自歸位,還是一樣為臣,你可明白?”
賀顧被他說的愣在原地,回過神來看著王沐川,那眼神簡直好像重新認識了他一回,咽了口唾沫,道:“這……你這麼一說,我才全都懂了……原來陛下此舉,是這個意思,難怪,難怪……”
他正還在琢磨,冷不防卻被王二哥忽得打了個岔。
“小郡主應當滿月了吧?”
賀顧一愣,抬頭看著王沐川,卻見他也在看自己,這才反應過來他說的“小郡主”是自己那黑猴閨女。
賀顧答道:“快了,還有個兩天就滿月了。”
王沐川沉默了片刻,道:“陛下冊封的旨意,是說孩子是你和長公主的,這孩子……”
說到這裡卻頓住了。
賀顧這才想起來,王二哥是知道“長公主”身份的,且朝中知情的早曉得“長公主”薨了,自然清楚這孩子不可能是他和“長公主”的。
何況對方還是王二哥。
賀顧正想編個瞎話忽悠王二哥,他當然是斷斷不可能和王二哥承認,小黑猴是自己大了肚子生出來的,卻聽王沐川道:“是我多言逾矩了,抱歉。”
“我有個東西,送給小郡主,也算給她的滿月禮了。”
賀顧笑道:“那感情好,二哥給的,我自然是替雙雙收著了。”
王沐川聞言一怔:“……雙雙?”
賀顧道:“乳名叫雙雙,大名定了叫寶音,還未登進宗譜。”
王沐川沉默了半晌,道:“雙雙……是個好名字。”
賀顧笑道:“反正是乳名嘛,隻要順口就好了,不講究那麼多。”
王沐川看了他一眼,轉頭傳了個小廝遣人取來一個木匣子遞給賀顧,賀顧打開一看,裡頭卻是個精致的金玉鎖。
賀顧道:“這東西好貴重,我……”
王沐川道:“彆廢話了,你替雙雙收著吧。”
賀顧合了匣子,笑道:“那……既然是二哥的好意,我就不推拒了,多謝二哥。”
王沐川看著他笑得春光燦爛的臉,沉默了一會,道:“子環……我要成婚了。”
賀顧一愣,奇道:“啊?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
王沐川道:“幾日前,父親剛替我定下的……是江慶崔家的小姐。”
賀顧聞言,也不由得替他高興起來,道:“那要恭喜二哥了,崔家可是書香門第,崔小姐日後與二哥,必能琴瑟和鳴、舉案齊眉的。”
王沐川道:“承你吉言。”
-----------------------
皇宮,禦苑花園。
皇帝一邊行著,後頭隻跟了一個王忠祿和褐衣侍衛,再遠處則站了一眾宮人內官,顯然是得了吩咐不敢靠近。
皇帝一邊抬目賞花,一邊幽幽道:“朕讓你跟著賀顧,有什麼事第一時間回來通秉於朕,你的心倒是跟的野了,這都回京多少日了,你才想起進宮來見朕?”
“玨平這是樂不思蜀了啊?”
燕遲聞言,不敢再繼續站著,立刻屈膝跪下垂首道:“臣不敢,隻是……隻是……此事臣先前未曾查清楚,這才不敢輕易與陛下妄言。”
皇帝也不看他,隻讓他繼續跪在那,道:“說吧,什麼事?”
燕遲道:“是……是福承郡主身世的事。”
皇帝一愣,道:“你就是來與朕說這個的?”
燕遲道:“此事的確有些離奇,但的確屬實,臣不敢瞞著陛下。”
皇帝道:“你還知道不能瞞著朕,這便好。”
又道:“至於郡主身份的事……珩兒和顧兒是莫逆之交,這孩子骨子裡便重情義,他還對顧兒有愧,想抬舉他,給他的女兒一個好出身,朕已許了,這孩子無論什麼身世,到也都不重要了,這中事便不必特來告知於朕了。”
王忠祿在後頭卻聽得心中微微一動。
……原以為陛下是氣狠了恪王殿下的,怎麼現在看來,卻又好像不是那麼回事?
燕遲沉默了一會,道:“並不是這個緣故,福承郡主的身份……”
皇帝終於轉回目光低頭看了他一眼,道:“究竟怎麼了?難不成這孩子的生母是狄夷人麼?”
燕遲道:“臣冒犯,此話恐怕……”
說著看了看旁邊垂首不言的王忠祿。
皇帝見狀明白了他的意思,擺了擺手道:“忠祿,你先下去。”
王忠祿應了是,果然退遠了。
燕遲這才站起身來,在皇帝耳畔低聲說了幾句什麼。
皇帝本是滿臉的漫不經心,然而剛聽了第一句,便愣住了,很快神色大變,麵皮抽搐著抖了抖,等燕遲說完,才道:“你說什麼?這如何可能?簡直……簡直荒謬,荒謬,謬不可言……”
燕遲道:“臣不敢欺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