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苦生活(1 / 2)

張媽也是窮苦人家出身, 不然不會出來做下人, 一做就是一輩子。

她原來的家就在郊外的村子裡,家中有父母有兄弟姐妹, 窮人的日子不好過,沒有那麼多講究,也沒有大戶人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規矩。她從隻有凳子高的時候就會乾活, 等能說清楚話了, 就出去做工了。

她前頭幾個哥哥姐姐都是被賣了的, 這一賣,離得近了父母還能去看一看,要是主家遠,那就是生離死彆,再也難相見。

不過日子都是這麼過的。在家吃不飽飯, 被賣出去好歹還能吃飽肚子, 家裡也能多得些錢扛租子交稅。

隻是到了她長大,突然之間就不流行買人了, 媒婆都不肯收她,說是現在皇帝沒了, 是新時代了, 亂七八糟的說不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

要是賣身, 那錢就多些,一輩子賣斷終身,生死都不再與父母相乾。

如果隻是做下人,那錢就少了, 不過每個月都有錢拿,還離家近,可以常回家看看。

當時張媽的父母商量之後,就送她出去做下人了。

她先是去當灶娘,洗菜切菜淘米砍柴,這些活她每天天不亮就起來乾,一直到天交子時才能躺下。

過了一年,聽說洗衣婦可以學手藝,學縫補,她就又去另一家當了洗衣婦。

又過了一年,她長到十五了,眉清目秀,替她介紹工作的媒婆說:“你長得乾淨,乾活也麻利,口齒也清楚,我給你介紹個好人家,你去當丫頭吧。這個活乾好了,日後不用這麼辛苦不說,穿衣吃飯都能跟主人家一樣呢!”

就這樣,她進了祝家。

祝家房子大,老爺、太太和一個小姐。房子裡有五十多個下人,三十多個丫頭,還有好幾個黃毛藍眼睛的女人,她都不敢看她們的眼睛,怕她們是鬼。

她乾了六年,太太才知道她:“是那個長得乾乾淨淨的丫頭”。

她給太太打掃過屋子,太太誇她伶俐。她還給太太燉過甜湯,太太誇她甜得剛剛好,不澀。

她看著小姐跟黃毛藍眼睛的女人學外國話,學得開心了就笑,笑得像畫報裡的女人一樣好看。

後來小姐出嫁了,嫁給了老爺教的一個窮學生。

那個窮學生可殷勤了,每回都看著小姐下樓了就拿著本書過來,跟著小姐到院子外頭去搭話。小姐人好,沒看不起他,每回他湊過來,小姐都笑著跟他說話。

後來,小姐越來越喜歡跟他說話,一說就笑,笑起來兩隻眼睛裡有星星一樣。他們悄悄的在房子後頭的角落裡,聽著樓上傳來的音樂聲,摟在一起跳舞。

後來,他們就結婚了。

老爺分了家,將樓上的房子給他們住,老爺和太太搬到了樓下。

而且,老爺還說不讓他們去侍候,讓小姐自己做家事,讓那個窮學生自己掙錢養家。

小姐哪裡會做家事呢?才成親一天就跑下樓找太太,太太心疼小姐,就與老爺商量送一個小丫頭過去。

她就這麼被挑中了。

太太說,讓她不要做太多事,也要適當的讓小姐做一些。

太太說,讓她不要將小姐與窮學生過日子的事說出去,不管他們在房間裡乾什麼,她都要守口如瓶。

窮學生找不到工作,投出去的文章沒人要,長籲短歎。

小姐就拿錢出來給他用,替他買衣服買鞋,一門心思的打扮他。

窮學生就不找工作了,成天陪著小姐跳舞,兩人讀書、寫詩、與朋友一起玩。

可是那些人總是嘲笑窮學生,背著小姐對他說難聽話,他就漸漸不喜歡那些朋友到家裡來做客,小姐沒了玩伴,就去打牌、逛街。

跟著,大小姐出生了,小姐受了大罪。

太太變成了老太太,老爺變成了老太爺。不過老太爺仍然不讓老太太給小姐錢,也不讓她再送老媽子過去。

張媽就隻能自己照顧坐月子的小姐和才出生的大小姐,她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會,忙得腳不沾地,小姐很快就變得憔悴起來,沒日沒夜的捧著一個隻會哇哇哭的小孩子,那些婚前的閒情全都丟掉了。

跟著二小姐也出生了。二小姐從落地起就比大小姐更彆扭更難養,喜歡哭,喜歡人抱,還不愛吃奶,挑食。

小姐已經變成了太太,卻比太太更辛苦。因為太太有老爺幫忙,窮學生隻會每天躲在書房裡寫文章,除了吃飯,根本不出來。小姐每天要帶著大小姐開蒙認字,要給二小姐喂奶,剩下的時間也來不及去與窮學生讀詩跳舞,倒是牌桌更受她喜愛。

從那時起,張媽就知道小姐與窮學生長不了了,好日子已經過到頭了,剩下的就隻有雞毛蒜皮了。她雖然一輩子沒成親,卻比成了親的小姐更懂男人。男人要是愛你,絕不會看你一個人辛苦。當著麵對你好,背過身去卻根本想不起來你的男人,不是良人。

如今麵上已經布滿皺紋的張媽再看身邊跟著的蘇純鈞,就隻能感歎祝家母女的運氣終於變好了,這一個看起來還不錯。

蘇純鈞下了黃包車,領著張媽往前走,一邊說:“這裡是我以前來找房子時找到的地方,就在前麵了。”他伸手扶住張媽,“您當心,這裡路不好走。”

狹窄的巷子,泥濘的地麵,深一腳淺一腳的坑,水坑散發著臭味,空氣中彌漫著灰塵。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牛、馬、狗、雞的叫聲、人的吆喝聲、板車的哢吱聲、木匠鋸木頭的聲音,等等。

這一片的人住得相當的稠密,圍牆低矮,伸頭就能看到牆裡的人。雞被關在房子下麵的洞裡,隻能伸出一隻隻雞頭咯咯咯的叫,瘦狗盤在牆角,看到人來就站起來汪汪兩聲。

院子裡四處拉著繩子,掛著衣服、破布。

張媽一邊走一邊看,說:“這裡住的人可真夠多的,這裡怎麼這麼臟啊?怎麼還不如我老家那塊啊。”她看到牆角的幾塊乾硬的大便,惡心的掩住了鼻子。

蘇純鈞笑著說:“我當年過來時也嚇了一跳。張媽,您老家哪兒的啊?”

張媽:“不遠,從這邊往西邊四五十裡吧。”

蘇純鈞:“那是挺近的,您家裡還有什麼人啊?”

張媽搖搖頭:“早沒了。我爹媽死了以後,剩下的三個弟弟都不見了。兩個是讓抓丁抓走了,一個是跑了。人都沒剩下,村子裡已經空了。”她當時在祝家,聽說村裡被抓丁時還四處借錢,準備送回去,因為聽說隻要交錢就不會抓了,結果已經晚了。現在根本不知道三個弟弟有沒有活下來的,現在又在哪裡。

到最後,竟然還就是當初進祝家當下人的她活下來了。

往前走到儘頭,竟然是一幢還不算差的二層樓房。

蘇純鈞說:“就是這裡了。”

遠看這樓房還不錯,近看才發現沒窗戶沒門,原來是門窗的地方全都被打破了,門全都不見了,窗戶上糊著報紙。

有一個女人坐在台階上洗衣服,看到蘇純鈞和張媽走過來也不打招呼。

蘇純鈞上前問:“請問這裡有姓馬的一家人嗎?一家三口,我們是他們的朋友,特意來找他們的。“

那女人看了他一眼,端起盆進去了,話都不接。

張媽說:“我來,你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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